[醒名花 / 未知 著 ] 书籍介绍: 醒名花 ------章节内容开始------- 第一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996 ?第一回 吉士怀春题紫燕 侍姬游戏学红娘 有意多□,岂□必未□□□。只看那,贾氏才高,□公情热。司马临邛琴□也,少君何用伤离别。止堪怜。刘阮识天台,情怡悦。有一种□凄切,有一等肠如结。恨鸿鱼不见,痴魂不绝。君瑞长亭惊梦,十□江上啼红血。这其间苦尽或甜来,宜分说。 ——右调《满江红》 这首词,单道自古佳人才子,得以萍踪会合,订好百年,莫非天缘所定。然天缘最是奇幻,在庸夫俗女分中,看其会合极是容易,极是平常。独在佳人才子分中,看其会合,偏多磨折,偏多苦恼,又必生出许多惊吓艰难,再不得个顺利上手。当其未能会合之时,常恨天之厚于庸夫俗女,而薄我佳人才子。及到会合的时节,凭他绣户佳人,独有蓬屋的才子受用得着。凭他千金美女,独有赤贫的才子凑合得去。凭他父母兄弟,立意不肯配这落魂才子,独有天公见怜,偏要从空中撮合,立意配这落魄才子。而后知天之待庸夫俗女者,断不以待才子佳人;其所以待才子佳人者,断不比待庸夫俗女、平常无味者也。所以,才子往往自负,宁可一世无妻,再不屑轻与俗女作配;佳人往往自负,宁可一世不嫁,再不与庸夫为偶。只看庸夫俗女之会合,不过藉以生男育女,步步孽障,件件苦海。惟才子佳人之会合,不是意气相投,定是文才相慕。非但贪被底之欢,常自得超尘之乐。故在下也常自对天祷告,愿我来世,修做个穷才子,不愿做个富庸人;愿来世吃些苦恼,受用一个绝世佳人,不愿媒妁盈门,说合我做个田舍郎的女婿。这是我有激之谈,亦因披阅古来会合之事,其间奇情艳事,即未必尽同一辙,然或以异香之馥,而得佳偶;或以绮琴之媚,而获成双。此皆天缘巧合,绝不费恁周折。至于天台再往,空有桃花;玉洞归来,忽更沧海。此皆姻缘变幻,往往不可测度。尽有事出无心的,到谐了百岁朱陈。勉强苦求的,反做了两家水火。也有始难终易,也有始易终难。总然婚姻离合之间,凭你绝世聪明人,那个不入他的圈套。或认了真,有时真里边却弄出假来。认了假,有假里边却藏着真。还有错内成就死中觅活。这都是老天公爱惜那些佳人才子,不舍得平平常常,便做一对夫妻。必定要颠之倒之,哭哭笑笑,乐一番,苦一番,风流一番,相思一番,孤零一番。然后佩反汉皋,珠还合浦。到手时节,相怜相惜,若惊若疑,比之庸夫俗女的夫妇,另有一种赏心快意的去处。惟天下佳人才子,才理会得其中滋味,惟天下佳人才子,方凑合得其中天数。亦惟天下佳人才子,才描写得出其中变幻之妙。所以,其事必奇,其事必传也。 如今且演说一段佳人才子的新奇故事。 这事在明末年间,四川成都府,双流县中。有一个旧任锦衣卫挥使,姓湛讳元亮,号悦江。夫人张氏,生下男女各一双。长子国瑛,次子国琳。长女慧姑,次女淑姑。男女俱聪明奇俊。国瑛字翌王,在兄妹之中,更为出类拔萃。自七岁上学攻书,便能过目成诵。至十三四岁之时,吟诗作赋,品竹调笙,无所不妙。九流三教之说,无所不晓。三略六韬之义,枪棒器械之类,亦无所不能。十五岁进学,十六岁上,悦江即聘定陆顾言之女为妻。陆公现任广东潮州别驾,不意那小姐患病而亡。湛悦江又无意功名,林泉肆志。奈居官之日清廉自好,所以宦囊萧然,家中甚觉艰难。因此上同了夫人子女,迁到柏秀村居住。那村离城数里,山明水秀,父子开馆设教,训几个学生度日。此时,翌王年已二十一岁,尚无力续娶。慧姑年已十七,嫁与本地陶总兵之子陶景节为妻。 一日,节届清明,翌王解馆同村中几个父老,并旧日在城相契的朋友,沿村寻花访柳,携了一樽酒,在野外空阔去处,席地畅饮。酒至半酣,翌王诗兴勃发。正见紫燕一双,翔舞而来,即以此题,吟一绝云: 何劳紫燕语呢喃,双舞妍花媚柳间。 若肯寄人憔悴意,绣帘深处带泥传。 吟罢,遂取笔砚,写在花笺之上,众友各各和韵。翌王此时,触景生悲,不过谓自己,老大之年,尚无佳偶,欲托飞燕,把此情咏,传于闺阁深处。其间或遇姻缘,可以永缔百年,只未可知。真所谓无聊之极思也。看看日已西斜,客皆散去,惟翌王游兴不尽,一路走回家来,咿咿唔唔,把紫燕诗吟不绝口。吟罢,不觉长叹。 信步走过一条小桥,桥下有一所庄院。门前桃柳争芳,一带粉墙,环着绿水,斑竹门儿,太湖石耸出墙外。翌王立定脚头,观之不已。复上桥高眺,见墙内院落齐整,暗暗称羡道:“不知谁家宅第,如此华丽。”一头又把诗吟起来。忽听得呀的一声门响,门内闪出一个青衣女童,向外张望。见了湛生,便欲闭门。湛生慌忙上前一步,向那青衣女童,深深一揖道:“请问小娘子,此间是谁家宅第?”女童便带笑的答道:“相公你问怎的,我们这个所在,便是本县城中梅府别院。家老爷在日,为本朝都御史之职今已亡过。”湛生道:“莫不就是号妒玉讳琼的梅老先生?”那青衣道声便是,又欲掩门进去。湛生含笑答道:“如此说来,你家老爷在日,与我家老爷,原是通家世谊。小生唤做湛翌王,那时我年纪尚幼,你家老爷,朝夕到我家来的。未得追随拜识,今已仙逝,也还是通家子侄。不知此处可是老夫人所居,还是甚人在内?”女童道:“此间并无别人居住,只有本宅小姐,性爱幽静,独居在此。”湛生道:“你家小姐,我还算通家姊妹。请问唤甚名字?年已几何?曾适人否?”女童道:“相公,虽是通家,说话太觉烦恕。适间小姐同在园中看花,奴家出来。说话已久。此时将欲进去,伺候小姐呼唤也。”湛生便近前,扯住了腰间汗巾说道:“小姐呼唤不妨,必求细细详示,不然小生只得追随小娘子进去,问个端的了。”女童见了湛生狂态,恐怕有人看见,只得慌忙含笑道:“吾家小姐的字,唤杏芳,又号醒名花。”翌王道:“怎么叫做醒名花?”女童道:’我小姐真个生得天姿国色,家中称为小杨妃。‘古人以海棠初睡足’比杨妃,小姐常道:‘杨妃睡足我独醒。’所以将这意思,取个别号,乃自叫做醒名花。年已二九,只为世无其匹,矢志不肯适人,终日焚香礼佛,闲时便分题拈韵,消遗时光而已。老夫人着实怜惜,屡次相劝,决意不从。夫人遂将此园,为小姐焚修之地,拨几个老苍头及奴婢,朝夕服侍。又将近处庄田百亩,为薪水之用。不料老夫人于旧年八月中,亦一病身故,今小姐独自居此。真个闺门肃正,足不窥户。即奴婢有些差处,一毫不敢轻恕。”湛生便道:“你家老爷、夫人既已身故,还有几位公子么?”女童道:“只有一位大爷,现在城中,不时要来看望小姐。但为人性子太刚,与人一言不合,便欲伸拳舞脚,故此人人畏他。”正说话间,只听见里面莺声娇啭,叫唤佛奴。女童道:“小姐呼唤了,相公请便罢。”湛生听说小姐这等美貌,又未曾匹配,园中又无别人,便转口道:“适才见贵园花卉甚佳,意欲赏玩片刻,不虚一时游兴,未识可肯相容否?”女童道:“此非奴家所能主。若相公必欲看花,等奴家服侍小姐进去,相公稍迟进来,略看片刻,便当出去。倘外人撞见,恐遗累于奴婢哩。”湛生道:“如此甚感,决不遗累于小娘子。”女童回身便走,湛生远远尾之而进。转弯抹角,只见那女童,随着一位美人,隐隐在花枝外,进内去了。湛生顿足道:“醒名花三字,果不虚传。”又见园中,犹如洞天深处。只见: 牡丹亭,芍药栏,蔷薇架,木香棚,种种名花,吹香弄影。朝霞阁,百花轩,松风楼,荷香亭,历历台榭,映水拖烟。林间鸟声上下,庭外竹影参差。正是花深留客处,果然春暮落红时。 湛翌王正在神魂飘荡,应接不暇之际。又见一对紫燕,飞语花间。便把方才所吟的诗,又吟起来。心中暗想:“梅小姐如此青年,怎受得空闺寂寞。”又想:“小姐若见我湛翌王,必有见怜之意。怎当得天台虽近,无路可通。” 湛生正在闲吟妄想之际,谁晓得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。当时小姐看花游倦,到内取茶解渴。猛听得园中有吟咏之声,忙呼佛奴道:“不知何人到园中来?你快往外一看。”佛奴心知是那生作怪,答应而出。走到园中,果是湛生,摇摇摆摆,走来走去,觉得他丰神态度,宛是神仙,口中只自者也之乎,吟咏不已。一时到打动了佛奴一点怜才之意。心中想道:“小姐没有缘法,自己不来,苦苦的叫我打看端的。倘亲见了那生,不知还守得清斋滋味么。”一头想,一头走上前来,低低叫道:“湛相公,湛相公。”那湛生正想得出神了,竟不答应。佛奴看见他这么个样,笑道:“相公休得在此惹祸,小姐亲听见了吟咏之声,知有人在此园中走动,特唤奴来园中打探。倘再迟延,又差别人出来了。相公快快请回,不要连累我们。”湛生方才点头道:“去便去了,你说小姐会分题拈韵,不知小姐敬重斯文。小生适间踏青,吟得一首拙句在此,小娘子只说在园中拾取的,乘间烦小娘子送与小姐观看。若问此间消息,竟说并无人走动,待小姐见诗之后,或者稍稍垂怜,有甚言语,乞求小娘子记明,小生明日仍来此地,专听好音。”佛奴道:“相公差矣,吾家小姐,虽知书识字,到底是深闺弱质,晓得重什么斯文。只看世上读书做官者,尚未必能敬重斯文。况我家小姐,性多偏执。倘惹出事,那时谁去招担。湛相公,快快去吧,不要在此歪缠。”湛生急忙跪下道:“好姐姐,可怜小生伺候多时,替我传一传诗,有何干碍。若尊意决定不肯,我就向鱼池中赴水而死。”佛奴被他缠不过,只得将诗收了,不睬湛生,一溜烟竟去了。湛生看见女童进去,只得俯首勉强而归。归家时,已是点灯了。进了书房,闷闷对着书本而坐。也不想吃甚夜饭,又吟诗一首道: 寻春拟欲访天台,次第桃花烂熳开。 未遇碧仙亲自迓,已凭青鸟问蓬莱。 吟罢,竟和衣上床睡了。不题湛翌王回家之事,且说佛奴将湛生之诗,藏于袖中,进得小姐房内。杏娘便问道:“适才园中,可有人么?”佛奴只得扯个谎道:“园中并无人走动,小婢各处寻看时,拾得一幅字纸在此。上面花花绿绿倒也好看,小婢不识什么,特拾来送与小姐观看。小姐高明,必知分晓。”杏娘接在手中,略看一看,便喝道:“贱人,好大胆,快快跪在这里。你说园中并无动静,这诗笺从何处得来?快快招来,免受责罚。”便叫金奴,拿竹片过来。原来小姐身边有两个侍婢,一个就是佛奴,一个名唤金奴。金奴老成朴直,不晓得尬尴之事。佛奴天资聪慧,若要他做西厢记内(原缺二十字)做一团道:“请小姐息怒,容小婢细禀。小婢蒙小姐唤至园中,看取吟咏之声。刚刚走到牡丹亭下,只见地上有一幅字纸,被风吹刮得飘动,小婢慌忙上前拾取在手。早见一个绝俊俏的书生,走来对小婢说:“这是我适间在此游玩,遗落的花笺,上面有要紧诗句,望乞见还。”杏娘道:“既然那人失落的,便该还他,使其速去,怎么拿进来与我看。”佛奴道:“小婢就问他:‘你是什么人,辄敢在此胡行?’那生道:‘小生看那春光明媚,游春到此。偶见贵园中,花柳争妍,禽声上下冒昧进内一观,不意失落此笺。’小婢彼时以为,园内的东西,或是小姐所遗,亦未可知。倘被那生一时冒认,他竟传扬开去,虽无甚大事,然于闺门体面不雅。所以小婢把言语洒落他一番,故此不肯还他,赶他出了园门,一径来回复小姐的话。若早知不是小姐的,小婢自然还他了,怎敢递与小姐。望小姐俯察其情,恕小婢愚昧之罪。”杏娘道:“据汝之言,似亦有理。”便又沉吟半晌,问道:“你不肯还他诗笺,他有甚么话对你说?”佛奴道:“话倒有一句,只是小婢不敢说。”杏娘道:“但说不妨。就是那诗笺,我只恐闲荡狂且,故意作此情词艳句,勾引深闺。今细观此诗,那生并非有意,但觉无限牢骚,盖亦伤时失意之士。兼且句语清新,必非凡品。你说他有话,不妨细述与我听。”佛奴道:“小姐在上,小婢怎敢隐瞒。那生去时,只说道:‘你拾了诗笺不还我,今日天晚,明早必定要来讨个回复。’”杏娘道:“既如此,你把此诗收拾好了,明日若是那生来讨时,快还了他,方饶你的打。”佛奴方才立起身来,把湛生咒骂了几句,将这幅花笺乱推在小姐镜台边道:“好个祸胎,几乎累及了老娘吃一顿棒橛。”便去服侍小姐不题。 却说湛翌王回至家中,一心想着醒名花小姐。只觉神思恍惚,欲睡不睡。巴得天明,梳洗已毕,也不与父母说知,竟带几钱零碎银子在身边,担着妄想,飞走到梅家庄上去讨回头。起身得早,不觉腹中饥了。途中遇一酒店,湛生便入内坐下,沽一壶,自斟自饮,自言自语,思想“梅家小姐,不知可曾见我诗?中得他意么?即见时,可怜惜我么?”正在胡思乱想,忽见一个道装老者,走进店来。正不知老者是何人?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一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3689 ?第二回 范道人遗囊显道术 梅杏娘平地玷水清 却说湛翌王在店中饮酒,正思想之际,见一道者进来,与湛生拱手坐下。问道:“相公尊府那里?高姓大名?”湛生道:“小生未及动问,反蒙仙翁下询。敢问老仙长鹤驾何往?霄府那里?”老者道:“贫道住在中岳山下,高云院中,姓范,名本瑞,别号云侣道人。因慕贵乡山水之胜,特云游到此。”翌王便道了自己姓名。云侣道:“有失瞻敬。”翌王道声不敢,两下便同坐了一桌饮酒。吃到七八,云侣道:“贫道观先生气色,似有一件忧疑之事在心,可说与贫道知得否?”湛生见他丰神奇迈,面貌苍古,心知必是异人。问及至此,便觉打动心事。默然了半晌,起身问道:“老仙翁何以知小子心中有事?”云侣道:“不瞒先生说,贫道本是山东人氏,自幼学得些天文地理,其余些小道术,略晓一二。今观先生之相,有一种青眚之气,浮于无庭山根之际。先生若说与贫道知得,或有法可以解之。”翌王慌忙将昨日梅府花园游玩一段,细细述与他听了。云侣即于袖中打了一卦,对翌王道:“先生终身的姻缘,到有些意思,但其中尚多磨折。目下更有一番虚惊,直过了十五个月光景,方保无事。”翌王道:“既蒙仙翁指示,幸必有以救我。”云侣道:“此是天数,莫可挽回。先生且到彼探个消息,来与贫道说知,或者再有商量。今带得皂囊三个在此,兄可收之。临机自有用处,切不可失误。”翌王立起身来,连云侣的酒钱,一总算还店家。别了道人,出得店来,心中只自乱想:“云侣之言,甚是难解。”一路行来,早到了梅家花园左近。又上前一步;直到门首探望,并无影响。走来走去,将一个时辰,始见园门开处,昨日那个青衣,往外一张。翌王看见,急上前道:“昨日烦姐姐将拙作送与你家小姐,曾见过否?”佛奴道:“好端端几乎惹出一天大事来,险些带累俺家受气。还要说什么拙作拙作,不知你诗中藏着甚谜儿,小姐看了,便一时怒发起来,必要责罚我。幸得我再三求告方免。又问我那人在也不在,我说你明日要来的。今早着我在此看你,送还你这幅诗笺。”翌王连忙作个揖道:“如此带累姐姐多矣,小生甚为不安。然小姐可有甚么说话,托付姐姐相传?难道便掷还我诗笺罢了。倘蒙见怜,姐姐玉成好事,后日当以小星故事为谢,终身决不敢忘报哩。”佛奴笑一声骂道:“书呆,什么小星大星,我家小姐暂饶了我一顿打,着我还你的诗笺。你可略站一刻,待我进去拿来,不要再在此歪缠罢。”佛奴便一径跑到杏娘房中,见杏娘睡着,气喘喘向镜台边,慌忙取了一幅字纸,径走到园中,送还湛生道:“相公,你的诗笺在此。”翌王接诗在手,好生没兴。展开看时,心上欢喜了一半。你道为何?湛生原是极伶俐的,记得昨日自己的诗笺,不是这等的。今见换了一幅鸳鸯锦笺,上面几行细字,写得端端楷楷,字画十分丰致。把来仔细一看,也是一首绝句,吟哦起来: 一春风雨半庭花,细草微烟景物赊。 可恨蝶衣帘外舞,强偎红片落谁家。 这首诗,原是梅杏娘做的落花诗,因那日也放在镜台边,佛奴仓卒急遽,拿了就走。又不识字,杏娘又睡在那里,把来竟授与湛翌王。翌王念完了,疑是小姐有心换他的诗,必定天缘所定。看了又看,念了又念,如获珍宝一般。佛奴笑道:“相公自己做的诗,只管看他怎的?翌王知佛奴不晓得其中缘故,便道:“诗是我的诗,也曾受用你家小姐,眼光儿看过一番,纤手儿拿过一番,香口儿念过一番。小生把来做个镇家之宝。”佛奴道:“啐,又来胡讲了。”翌王笑了一笑,忙把诗笺藏在袖中,就要转身。谁晓得佛奴做人最是尖利的,前日为了湛生,受了小姐的这场闷气,今日见翌王拿得诗笺,竟要去了,便思想设个法儿捉弄他。笑对湛翌王道:“相公且住,你前日虽到我园中,也未曾外园看得许多景致。今日我同你各处去游玩一番,别样念头却也休想。”翌王要与佛奴歪缠,正中下怀。便道:“如此极妙。”便随着佛奴走动。佛奴引着湛生,转过一带花栏,又出了一重园门,沿着鱼池走去。一派假山流水,只见: 险峻峻,烟峦壁立,弯曲曲石磴通凿。小涧寒泉流出,似迷阮声;深野径引来,欲误渔郎。水欲穷而山又接,分明林屋洞天;峰怎转而路方回,何异武陵渡口。只道此地自应通玉岛,谁知个中原来出尘寰。 那时湛翌王正在飞仙洞内穿出来,回头转来,不见了佛奴,心内转道:“有些蹊跷了。”急忙向洞外走去,却是一带斜堤垂柳,池水隔断,走不通的所在。只得缩身转来,再往左边穿去。又穿出了高峰顶上,究竟又走不出。只得回转来,向右边直走,又是一条小路,荆棘绊满,抓住了一幅衣袖,好几时折不开。渐渐乱草愈深,荆棘愈多,不像有人行走的。忙打一望,前面又有石头垒断。此时,湛翌王好生烦闷。东穿西走,再走不出。腹中吃了寡酒,忽然间饿将起来。走又走不动,路又寻不出去处,心中着急,眼底昏花。那晓得梅家接连有两个园,内园不多几亩,就是小姐杏芳所居。外园甚是广阔,有七七四十九个飞仙洞,奇幻异常,循环错乱。若无熟人引路,万难识认。所以佛奴把来捉弄湛生,领到这个所在。一个三转身,佛奴竟进去了。那时,湛翌王好似热锅上蚂蚁,战来战去,看看傍晚,方才走得出来。翌王来到内园挹绿堂上,两只脚其觉酸楚,只得在花栏上少坐片时。见粉壁上写一篇美人赋,字体写得端楷,趁着歇脚,细细看道:“必名笔也,惜无款耳。”赋云: 云想衣裳,宛现光华于群玉。花羞颜色,恍临丰彩于瑶台。频惊雁落,还怕鱼沉。淡雅轻盈,拟西施迨非国色;天然绰约,较虢国未必倾城。袜动凌波,轻印香莲于花下,无计留春;裙飘荡练,缓扶瘦影于帘前,有心待月。细语弄莺簧,无分见;行形随蝶媚,曷辨翩跹。伤春檀板按悉弦,歌传子夜病剧桐。笺写心曲,句和阳春。一束楚宫腰,瘦损风前弱柳;丰颗樊素口,浅深月下新桃。似恨如愁,仿佛月明春睡去,含娇敛态,依稀雨暗晚归来。秋水盈盈,惟盼东邻宋玉,春山锁锁,为怜妆阁张郎。凝妆游绮陌,结同心于柳带,归赋桃夭;遣闷到梁园,卜迨吉于榆钱,愁歌梅落。朝梳候雨,青丝枭凤钗而欲动;脱寄行云,绿鬓缀钿螺以轻扬。手拈花枝,画楼独上;唇迎彤管,曲槛斜凭。如飞燕掌中翔,不数赵家姊妹;恍彩銮云外现,谁分姑射仙凡。缅怀弄月秦楼,何日乘凰月下。 翌王看完美人赋,叹道:“赋内所言,梅小姐的模样,尽于此了。小姐小姐,你不是醒名花,到是解语花了。今把诗来赠我,范云侣说我后日姻缘有分,现在店中等我,不如袖了此诗,快去与他说知,徐徐图个美满良缘。”方欲转身,忽听见园门外一片声响,有数十人打入内来,势如兵燹。正不知还是从天而降,从地而上。翌王慌张,急欲越墙走脱,早被那一伙人,鹰拿燕雀,一把扯住道:“奸夫已获在此,如今走在那里去,拿你见我们大老爷。其女子们,我们回复老爷。”说完竟不由分说,将索子系了翌王,抢了些东西,一哄而散。时人有诗叹曰: 错访云笺半日留,飞灾猝至误风流。 今番陷入牢笼去,幻出姻缘一片愁。 当时杏娘在内房,不知就里,认是强盗,慌忙躲入壁衣之中。家人个个包头鼠窜,逃避去了。看官们,你道这一起人,是那里来的?原来外园后面,住两个无赖。有一个叫做俞甲,绰号灰猫头。一个叫做王乙,绰号臭老鼠。都是平地起风波,寻寡吃白食的。那日见湛翌王一个后生,在园中乱撞。两个看在眼里,一径奔入城中,报与小姐的嫡兄梅公子知道,希图诈害。梅公子便差了许多僮仆,同着一伙人来拿湛生。那梅公子名富春,号叫瑞臣,为人生性凶暴,好为不轨。恃亡父的遗荫,胡乱横知。又自小与无赖为伍,学得拳棒,结一班衙门蠹役,以为心腹。他便奸人妻女,盗人财物,犯出事来,这一班人互相狼狈遮护。所以一县之中,人人畏怕他。起他一个绰号,叫做狗低关。道是他做人忒歹,即将他来喂狗,狗也不吃他的。闲话休题。 且说众人带了湛翌王,拖拖拽拽,拥到梅公子家中,已是天色傍晚了。只见那狗低头坐在堂中,宛如官府之状。只见两边豪奴悍仆二三十余人,站立得齐齐整整。灯笼火把,照耀如同白日。手中各执着木棍竹片,铜锤铁甲,眼睁睁好似海神庙中夜叉小鬼一般。翌王带到阶前,众人便叫跪了。那翌王是个读书人,自有烈性,不肯受人跨下。到此危险之时,他主意定了,挺然而立,再不肯跪。狗低头见他不肯跪,开口骂道:“好个强盗,你在我园中做什么?你干什么事体?快快从直招来,免得受苦。”湛翌王那时,如釜中鱼,笼中鸟,心上战战兢兢,又不便说出真情,只得口中勉强支吾几句。狗低头喝道:“胡说。”湛翌王又辩几句,狗低头那里肯听,喝叫那两边站立的动手。可怜湛翌王,娇滴滴一个嫩弱书生,被这些如狼如虎的一班人,拳头脚尖,诸般器械,百般拷打。又把麻索捆绑起来,紧紧吊在梁上。吊得那翌王半死半活,口也喊不响。此时呼天不应,叫地无灵,又无一个亲人在眼前,真正心中好不苦楚。狗低头唤家人来道:“今夜写端正了书帖,明日绝早送到县里去。你要禀明大老爷,立时拿去正法治罪。”正所谓: 青龙白虎同行,吉凶全然未保。 只为一纸题笺,先受私刑吊拷。 要知湛翌王此去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便见。 第二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6122 ?第三回 高知县怜才假索咏 陶总兵念旧实亲朋 且说明日,狗低头把贴儿致意县中。那知县即是梅如玉的门生,姓高名捷,后来会试又中了进士,殿试三甲,除授了四川成都府双流县知县之职。到任不上一年,政理民安,远近俱称他是高青天。这日正坐早堂,见梅府家人持帖跪禀,说是一桩奸盗情由:“家相公要求大老爷,即刻差人提究的。”高知县道:“晓得了。”把一个年通家弟的回帖,打发梅家家人去了。便起一支飞签,朱笔标道:“立拿奸盗犯人湛翌王等,火速赴县候审。”乃差几个应捕人役,到梅公子家,切脚捕捉。怎知人已在他家中,先打得七死八活的了。众差人见了公子,公子打发些赏赐,众差人谢了一声,竟带湛翌王,回话本官去了,不题翌王见官之事。 且说梅杏娘小姐,听得外面人散,方才在壁衣中走出来。思量“这起人是那里来的?难道青天白日,强人就如此大胆?家中打抢得这个光景,须差人报与哥哥知道,方好报官缉捕。”心中又疑惑道:“适才喧闹之时,又听得有人喊叫拿住奸夫,这不知是何缘故?”只见佛奴面色如土,气吁吁的跑来道:“小姐不好了,你道刚才那一伙人是那里来的?”杏娘道:“那晓得他是什么人。”佛奴道:“小婢被他们赶得急了,忙躲入厨下一口大橱背后,听得这些人口中说道:‘奸夫拿住了,快去回复大爷。’我在橱缝中张一张,就是后边的灰猫头俞甲,与臭老鼠王乙两个,把落诗笺的后生绑了,指着骂道:‘狗头,你与小姐通奸得好,如今拿去见大爷,少不得是个死。’他口口指称大爷,必定是我家公子有命,唤他们来做的勾当。”杏娘听见,唬得魂飘胆荡道:“昨日落诗笺的那生,据你今早说,已还了他的诗去了,怎地又在园中。我哥哥久已怪我占住花园,千方百计来拢布我。如今将没作有,串通无赖,把出乖露丑的事来污蔑我。都是你这小贱人弄出来的事。已如此,我总是一死。”便要拂衣投井,佛奴扯住道:“小姐且不要忙,此事都是小婢起的,如今都推在小婢身上就是了。若公子有甚摆布,小婢拼得一死,小姐原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姐。”杏娘哭道:“李下整冠,瓜田纳履,嫌疑之际,尚且不可,何况现拿一人作证,传扬出去,有口难辩,一生名节,不料丧生你手里。”“佛奴情愿受责。”杏娘道:“而今打杀你,总不相干。万一经官动府,怎生是好。且商量脱得此难,再作区处。只可怜那生,也是无辜被你劈空陷害。”佛奴道:“小婢之罪,擢发难数。据小婢算计起来,三十六着,此时走为上着。小姐快与奴婢收拾些细软,寻一个安身之处,暂避几时,再作理会。”杏娘道:“我左思右想,还是死的干净。纵然避过一时,丑声已经四布。”佛奴道:“虚则虚,实则实。外面人谁不晓得,公子惯会砌害人的。就是此事传布出去,总不肯信。如今先叫一人,到彼打听湛生的消息,看他如何举动,以定行止。”杏娘已气得呆了,但凭佛奴做主。便教一个老苍头,与他几钱银子,分付连夜入城,打听去了。 话分两头,且说这早,范云侣道人,等那湛翌王到晚,不见来酒店中回话。心中知道,他必然落难了。自己又买一壶吃过,竟回寓去。到了次早,便一路访至梅府花园左近,探听湛生消息。只见一丛人,你七我八,在那里说前面这桩异事,云侣便挨身而入,细察其意,方知湛翌王果被人获住,今已拿到城中。也不及听完,竟抽身奔入城来,打听着实不题。 且说起湛翌王家中父母兄弟,念他一夜不见回来,到了次早,教人四下寻访。那时,差人把湛翌王带到县中,高知县判理公事,尚未退堂。翌王跪在丹墀之内,又见梅家家人手中持一名帖,禀那知县。知县心里疑惑道:“想此人又来作恶了。他有事送来,本县在老师面上,自然与他料理周全,为何如此着忙性急?”当下便叫犯人听审。翌王此时,已是站身不起,匍匐上堂。知县高声问道:“你为何白昼打劫梅大爷家里?快快招来,免受刑责。”翌王哭诉道:“大人在上,生员是簪缨世裔,平素清白自好,怎敢作此违条犯法之事,以辱名教,望大人详察。”知县道:“现有地邻为证,失单为据。说你白昼统领凶徒,持械打入内室,抢失金银宝物,还要强辩么?我料想你不打不招的。”叫左右拿下去打。一声吆喝,众皂隶把来拖翻动手。翌王心慌,大叫道:“容犯生细禀实情,死也甘心。”知县便教放起道:“你且说上来。”翌王只得把花园遗诗、后来游玩、突被众人抢到城中、梅公子私自拷打、今又送在台下等语,从头至尾,细细说了一遍。又放声大哭道:“还求大人作主超豁,恩同再造矣。”知县喝教下去,便想道:“看来那生,果然不像个贼子。这番说话,想是真情。且乡邻报单既说是奸盗,如何又牵连梅老师令爱在内?此事实有可疑,且不要提起就是。强盗恐亦不真,待我从容体访,自有明白。但如今怎生回复梅兄才好?”沉吟半晌,心生一计,又叫湛翌王上来道:“盗情真与不真,且再审问。你既说是为着遗诗,到园中游玩,并非强盗。若做得诗来,便饶你一顿打。若做不来,明系花言抵塞,先打三十大板。”湛生道:“求大人赐题。”高公正在思想个题目,适值门子点火进烟。知县就将手中烟筒,指道:“只将此物为题,限你风东翁三韵。”翌王便不假思索,信口吟道: 借得司炎祝氏风,余芬撩乱各西东。 无端更拾天山草,醉倒虬髯碧眼翁。 高公听罢,点头道:“诗果做得好,又甚敏捷。这一顿板子,且权饶了你。”叫禁子张旺上来,低低分付道:“这盗犯湛翌王,着你押监,不可十分难为,也不可十分轻松,须要用心看管,我自有赏。”张旺道声晓得。高公喝令,带湛生下监。翌王一头想道:“那里说起,有些奇祸。不知梅小姐在内,可曾惊坏。这班光棍,又说我奸淫了小姐,可不是劈空陷害。幸喜得官府并不问起,但不知小姐与佛奴性命若何?家中父母晓得,必要哭坏。”心上千愁万闷,且喜得那首落花诗,尚紧紧系在衣带上,不曾失去,还好。那范道人,原说目下既该有祸,他的言语已验,但不知后面如何?心中分明无数小鹿儿乱撞。 不说翌王苦楚之况,再题范云侣,当下赶入城中,各处寻觅,正不见那湛翌王,径走到县前。肚中饿了,到铺内买几个点心充饥。只见一霎时,县场上人山人海,挨挤不过。口内都说道,看审强盗。有的道:“昨日在梅大爷花园内拿的。说起来那强盗,原是好人家儿女。”云侣一一听得明白,知是翌王无疑了。然一时无计可施,只得也挨在众人之中,在县堂左侧,偷看审问。幸喜知县甚重斯文,不曾难为。及见发监,他便随了禁子来叫道:“翌王兄”。翌王听见,回头看是范云侣,便跌脚哭道:“仙翁,你便怎生救我则个。”云侣道:“不意湛兄就如此狼狈。”便细问昨日花园始末。翌王一一告诉了一番。云侣点头道:“是了,你且安心过去,我晓得那县公,极其廉明,必肯终始用情。贫道前送皂囊,乃是要紧之言在内,兄可收好,倘出得此门,先将第一个拆看,那两个后遇极急难之时,方可开视。”正在叮嘱,湛悦江访知消息,也来看望。父子相见,抱头大哭了一场。当时有诗为证: 父子关情倍感伤,几行红泪断人肠。 只因误入桃源去,绁缧今朝陷冶长。 悦江便埋怨道:“你是读书明理之人,怎么自陷于非义。这也不必说了,但如今怎生可以脱得此难”云侣道:“令郎此番么……”悦江听见,回头问翌王道:“这是何人?”翌王代为通述了。湛公致谢,便问:“小儿此番不知怎么?”云侣道:“不过年灾月晦,有几日牢狱之厄。昨日老道邂逅间观了令郎尊相,已细细禀明,谅无大患,反因之得些喜事。然有十五个月流离颠沛。”正在攀谈,禁子催促,三人不及细话,各自别去不题。 如今且说杏娘家里,老苍头梅盛,探听湛生消息,清早便出城来,回复了小姐。杏娘知道这番说话,料必要经官府,又欲寻死。佛奴道:“为今之计,快快走罢。”杏娘道:“就是要走,如今待走到那里去?”佛奴道:“小婢昨晚一夜不睡,思想到陶太爷家,可以暂避几时。况前日陶太太曾差人来接小姐,今日事出无奈,正好趁水推船,细软衣饰,小婢已收拾停当。”杏娘见事急心慌,便含了眼泪,同着佛奴,叫梅盛领路。又恐大路遇见熟人不便,唤一顶轿,竟从小路上抄进西关,一径望陶家而来。 原来这陶家,就是杏娘小姐的姑夫,曾做过陕西总兵,因被仇家所陷,致仕在家。夫人梅氏,公子宗潜字景节,即湛悦江之婿湛翌王的妹夫。当日杏娘到得门首,佛奴先去报知陶夫人。陶夫人听得侄女到来,亲人相见,忙同媳妇出迎。到得厅上,杏娘拜见过姑妈,然后姑嫂相见。陶夫人即同杏娘坐了,问道:“前曾叫人来接侄女,为何不就来?今日到此,我快活得紧。”杏娘致谢,佛奴便到外边打发梅盛回,叮嘱其路上仔细,切不可漏泄风声。梅盛会意去了。佛奴进来,对陶夫人说道:“请夫人小姐到内闲讲罢。”夫人道:“有理。”竟同媳妇,房中坐地。须臾茶过,陶夫人又问杏娘道:“老身请问,侄女心中有甚不足意事”仓忙而来,面带忧容。”杏娘不语。佛奴便请夫人到半边,低低把小姐来的缘故,一一告诉。陶夫人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,”落一把眼泪,对杏娘说道:“我想,我哥嫂没福。你哥哥虽自成立,天性狠恶。只苦得你一人,举目看亲人,便是我了,也不能照顾着你。不道你哥哥,又做这番来害你。”又问佛奴道:“不知此生是何等样人?”佛奴道:“那人姓湛,说是个秀才,父亲也是做官的。”夫人道:“既是斯文人,怎么受得这样苦。”说话间,慧姑听见一个湛字,便有心问夫人道:“昨日爹爹到来,为寻我大哥,大哥不见,为何佛姐姐口中说甚姓湛的秀才,莫不与他有些相干么?”陶夫人道:“难道有这等事?”口虽如此说,便一边对佛奴,问其备细。佛奴道:“他说是父亲做过什么锦衣卫哩。”慧姑听到此句,便大哭道:“这是我哥哥无疑了。”老夫人亦吃一惊道:“果然是大舅受害,必要与你公公说明,商议救解之策。今早同你官人拜客未回。”便分付陶旺:“快快请了回来。”此时杏娘倒也呆在一边。陶夫人又走来对杏娘道:“我儿不必如此,恐怕忧坏了身子。”又向媳妇慧姑道:“世上原有这等凑巧奇事。”佛奴在旁听了,亦以为异。 不一时,恰好陶公回来,晓得内侄女到家,一径到里边来。杏娘忙起身相见,陶公就问甚风吹得小姐到此。夫人一把扯了陶公道:“闲话慢讲,有一句要紧话,来与你商议。”走过外厢,夫人便把侄女之事,一一说明。陶公大惊道:“怎么湛大舅不老成,闯进花园做什么?”半晌又笑对夫人道:“既已如此,事完之后,待我作主,就把你内侄女嫁了他到也好。”夫人道:“这个恐怕使不得。”陶公道:“若是你侄女要与别家定亲,闻得花园之事,不论有无,那一家肯攀?若仍旧在园内焚修,反被人言三语四的议论。况且他们两个,一个是望门寡的孤男,一个是闭门修斋的寡女,年貌相称,今日又有此一段屈事,正是天然一对好夫妻,终身必无闲话。”又皱眉道:“但是那狗低头,怎么与他说得明白才妙。”夫人道:“若与他说,必然无益。还是求那高知县怎么断得团聚才好。”陶公道:“这也未必能够。你侄儿主意要害他,见断合了,何难再弄文法。况高知县在你哥哥分上,那有不用情的。只是待我与他说,虽是我内侄之事,实关系我内侄女。同是座师面上,一边闺门体面,求他用心周全,他或者又看我情分,竟有出力也未可知。”即时分付打轿,到县中去拜见高公。 此时高公已退午堂,家人传梆进去,一声云板响,高公早已出来,请后堂相见。叙礼过,茶罢,高公先问道:“老先生光顾,有何见谕?”陶公即拖坐椅坐膝,低低把湛翌王之事,前后始末,细细述了一番。又道:“两造俱是治弟至戚,求大人俯推薄面,必要周全了,则感德不独湛生也。”高公打一恭道:“湛兄之事,不必老先生劳神过虑。晚生昨已设法,免其责罚。把奸情一段搁过不究,即是周全令内侄女,周全湛兄的意思。”又微笑道:“令内侄一面之词,晚生明明知道。若是径从轻释,在梅兄面上不好意思。则梅兄必然另设毒害之计,到不是晚生周全的意思了。请老先生暂回,容想一良策,必两无伤碍,然后奉复何如?”陶公打恭致谢,又再四叮咛而别。 不题陶公嘱托高知县之事,且说前日,杏娘小姐,才离了花园,投奔陶家。那时,狗低头就差几个心腹家人,如狼似虎,手中拿了一叠封皮,竟时花园内来。口中叫道:“捡点好了,连人和马,封他娘在内。”几个走到里边,见没有了杏娘佛奴,两个道声:“不好了,知风走了,怎么好。”有的道:“且封好了园门,四下追寻去。”看官们,你道这梅富春狠也不狠,自己嫡亲手足,就如此设心,必要置他死地。所以有诗一首,单赞狗低头的算计: 嫡妹无端构虿谋,狼心毒算孰能俦? 教却御史贻谋堕,输得人人唤狗头。 且说那高知县,送别了陶公,退入后堂,便想救湛生之策。想了一回道:“除非如此如此。”即叫皂头周秀,禁子张旺,到私宅回话。当下唤到,先分付周秀道:“本县今晚教你打盗犯湛翌王,须要着实做一凶狠势子打他,实在不要用力。”当下就赏他五钱银子,先打发出去了。又叫张旺,分付道:“本县晚堂,即复审昨日那盗犯湛翌王,审过仍教你押下监中,要你悄地放他逃走,不可有违。”张旺便答应说道:“蒙老爷分付,小的敢不遵旨?”高公又道:“你若放他走了,本县明日还要假意难为,打你几个板子,着你追究缉捕。”张旺道:“老爷分付,不要说打板子,就是再利害些的刑法,小的那敢有不受的理。”高公便把白银二十两赏他道:“须小心在意,不可败我机密事。”张旺叩谢,答应而出。便同周秀,在堂伺候。 到了晚上,高公出来坐堂。堂上张灯列火,吏书皂快毕集。高公先审过了几件户婚田土之事,然后吊出湛翌王一干问道:“你这强盗,好不利害。白日抢劫财物,又党羽全无,只是一人,倒亏你好一副大胆。”又叫地邻问时,都道:“这强盗果然十分凶恶,抢劫了梅大爷园中多少东西,又奸淫了小姐,幸被小的们协力擒住的。”高公喝道:“胡说!青天白日,打劫人家,又何暇思想奸淫。况且仓卒之中,有何人诬见,强盗又是一人,怎么就敢抢劫,其间必有指使。”叫皂隶取夹棍来。俞甲道:“待小的实说,一伙而来,共有三四十人,俱是赶散走的,他是身边财物多了,跑奔不上,被小的们拿住。奸淫之事,果是不曾看见。”高公道:“既不曾见,我也不究。只是所有赃物,如今那里去了?”王乙便禀道:“财宝搜出,已是梅大爷收明去讫。”高公道:“这是真的么?”王乙又叫道:“老爷这是确真,小的们亲眼见的。”高公叫众人下去,又叫湛翌王问道:“你还有什么讲?”翌王哭道:“只昨日禀过的,便是真情,若说抢劫财宝,拟于强盗,犯生实是死不敢当。”高公道:“你打抢是真,只是无赃可证,本县难以定招。且打你几个板子,明日申报上司定夺便了。”一把签撒下,喝教着实打。周秀会意,走过来,把湛翌王拖翻,先是他动手,做个用力的光景,打了五板。其余众皂,皆系周秀分付,依样打法,打了三十板。高知县分付:“押下重囚监中,众人讨保宁家。”即便击鼓三声,退入私衙。那禁子张旺,早上领了本官之命,着意在心,遂同了湛翌王出来,到得监门口,悄悄对湛翌王道:“湛相公恭喜了。”翌王道:“大哥,我有甚恭喜。三十板子,先打得这个光景,死活未卜。即使此番可以苟延性命,日后还不知怎生结局。”要听张旺回答湛翌王之言,且看下回便见。 第二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5237 ?第四回 双流县赠金逃难 万安屯借寇栖踪 且说禁子张旺,听了湛翌王一番愁苦之言,道是无喜可贺。便道:“相公莫要怪你,你原不知就里。这顿板子,是大爷有意照顾你,先分付皂隶周秀,赏他银子,叫他轻打的。又叫我今夜放你逃走,这可不是喜。相公你感激我们官儿么?”湛翌王道:“大哥,不要耍我罢,若要想这个地位,只恐做梦也不能够。”张旺道:“小人怎敢耍相公,大爷叫我放你,也赏我白银二十两。”便双手在腰间取出,递与湛翌王看道:“这是假的么?”翌王吃惊道:“果蒙大爷如此用心救我,老天嗄,天下有这样神明的官府,仁厚的有司。但是我湛国瑛,怎生报答。”正说间,只见黑暗里一人走来,问道:“前面是什么人?”湛翌王吃了惊,张旺认得是门子朱贵的声音,道:“我同湛相公在此,你问怎么,可是要个包儿么?明日来罢。”朱贵道:“不是,大爷着我送一件东西在此。”翌王道:“我正在这里感激大爷,思想无恩可报,如今又将些什么来?”门子双手递与翌王道:“白银二十两,大爷着我送与相公为路费,请相公速离此地。不论东西南北,只须三百里之外,就不好追捉了。还教相公,此去着意攻书,博取功名,只这几句言语。”道罢,说声去了。翌王道:“且住。”即将高公送来的包儿打开,取出几锭,分送与朱张二人道:“多蒙照拂,无物可酬,只此借花献佛。”二人再三推辞,只得受了。张旺道:“我若到监内放你,恐耳目众多,不如就在这里走了罢。”翌玉道:“烦二位多多致谢大爷,说我湛国瑛若有寸进,当图衔结之报。说罢,分手而别。翌王出得县门走路,正是那: 脱网灵蛟投大海,离笼玉兔走平坡。 星飞望前而行,心忙脚乱,怎当得地上又黑,肚中又饿。听谯楼鼓声,只得二更。正在烦闷之际,远远望见一点火光。急走上前看时,却是一个佛庙中,做昼夜功德,故此明灯闪亮,没有关寺门。翌王便挨身而进,旁边有闲站的和尚问道:“施主爷,这时候从那里来?莫不是赴席回家的么?”翌王趁口道:“然也。”和尚道“施主用茶么?”翌王接了茶,致谢一声。那和尚又问道:“施主爷尊姓,若有兴随喜,就在敝庵过了这夜罢。”翌王道:“小生姓张,住在城北边,生平极喜佛会胜事,只是不好打搅。”和尚道:“常言道,十方寺院,人人可以住得的。施主在此借宿过夜何妨。”翌王也无心看那些和尚做法事,只管胡思乱想:“还到那一处去好?家中父母不及一别,又不知梅小姐如何光景。可苦怜我为他受累。但是高县公叫我速投远方,毕竟料那人放我不下。”心中甚无主张,忽想起范仙翁皂囊在此,“他原教我出得监门,就拆来看。如今正好看那第一个了。”便暗到无人之所,拆开一看,内中有幅小方纸,上写有几个细字道: 玉人勿虑,急向东北而走。 翌王看了道:“玉人勿虑,想必指梅小姐平安无事,教我勿忧。如此看来,落花诗想必有缘了。急向东北而走,又暗合高公数我远避之意。但今人生路不熟,怎得知东北上何处却好安身。”又想道:“譬如高公不用情,此时只好牢中受苦。且待天明,再作理会。” 不题翌王逃到庵中过夜之事。且说那夜张旺放了湛翌王,便悄悄回复了本官。到得明日,外面传进,梅府致意柬帖,要问盗情审结如何。高公即出堂,唤齐一干地邻,然后叫该日禁子,调出强盗湛翌王复审。只见禁子去不多时,即来禀道:“并无强盗湛翌王在监。满监人都道,想是昨日审结释放,不见重发下监来。”高公拍案大叫道:“你们好大胆,这是强盗重犯,怎么放松逃走。如今梅大爷已差人候审发落,这便怎么处。我晓得,想是你们得钱买放了。本县把你们这班泼胆奴才,敲死几个,自有强盗着落了。”一把签掉下,叫把禁子打。那禁子禀道:“不干小人之事,昨晚还是张旺该日。”高公道:“一发拿张旺来。”此时张旺已明知其事,故意躲到亲戚人家。差人便押了他家属来,寻见了,带到堂上。高公骂道:“好大胆奴才,强盗湛翌王现在何处?快快招来。”张旺道:“昨蒙老爷着小的押湛翌王下监,因是小的该下班,就交与今日该班禁子李兴的。容情逃走,并不干小的事。”众禁子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,昨日交割犯人,并没有强盗湛翌王的。”张旺支吾不过,高公便叫夹起来,张旺慌道:“小人该死,昨晚因贪几杯酒,醉后不曾提防,故此想是越墙走的,并非小的卖放。”高公道:“卖放不卖放,本县不问。只是不见了强盗,就该你抵罪。”张旺又假哭禀道:“求老爷天恩,着小人追缉便了。”高公道:“你好自在性儿,本县若只叫你缉获,连你这奴才也走了,可不是卖一个饶一个。如今先打你一个半死,监了你妻子,着你追缉。三日一比,怕你连强盗飞上天去。”便把张旺打了二十板子,家属下了监,拿了广捕牌,差人押着,前去缉拿未结盗犯湛翌王。又把回帖打发梅家家人道:“烦你致意大爷,不意强盗越牢走了。如今把禁子家属监候,佥牌广捕,捕到时,便审结回复大爷。”梅家人答应而去,高公即刻打轿到陶公家,向陶公道了释放湛翌王、赠银远避的始末,陶公感激致谢。高公别过,陶公写书,差人报与湛悦江知道,便忙到里边述与夫人媳妇,并杏芳小姐得知。各各欢喜。只是慧姑知得哥哥逃走,不知此去到那里安身,眼中珠泪不止。杏娘心上暗想:“湛生虽脱网罗,但是哥哥凶性尤存。官府虽不查究,花园已经封锁。弄得归家无路,进退无门。住在此门,又非长策。不觉扑簌簌泪珠抛下。幸得陶夫人是姑娘,慧姑又是表嫂,朝夕有佛奴在身边不时劝解,亦不甚寂寞。这是后话不题。 且说成都府东北上,有一地名万安屯。靠着一山,名攒戟岭。那山之高,只有飞鸟在上,并无人迹可通。正是: 分来天半峨嵋,六月未消残雪。欲近云边仙掌,三更即漏微曦。接剑阁而平斧凿之痕,仰昆仑而有奔腾之势。险逾鸟道,峻绝龙门。多神仙之窟宅,容高隐之栖迟。携屐蹑危岭,手扶红日;披巾抵怪石,梦入清风。壁立如屏,夜听孤猿啸月;峰攒若戟,晚看众鸟携云。邃壑幽崖,只见山魈弄影;层峦叠嶂,顿闻木客通名。谷风箫瑟,山月濡迟。林木间丛荆,千古未逢樵子;饥鹰交馁兕,一向绝无游人。倚抚长松,涛寒射青。竹窥绝顶,泉响担心。豕鹿可友,木石堪居。惨岚迷断涧,久违日色;怪木卧枯藤,向饱风声。溪流泻古寺残钟,欲门顽崖无路;夕阳乱荒天草色,堪迎真侣何时。 那山虽高,下有一块平阳之地,甚是空阔。当时一班强人,立营结寨,聚集此处,正在四川一省上下要冲之所。内中广有钱粮,为首一人,姓贾名龙,自号绰天大王。全身武艺,两臂有千斤之力。为人仗义好施,若遇贫困之家,不但不去害他,反叫人在夜间把财物送去周济。撞了贪赃离任者,锱重到他地方经过,便叫人取了他的,只不害他性命。若清廉官吏,竟两下平交,不较长短。因此人都欢喜他。手下有一二千喽罗,俱是骁雄勇健之辈。 话分两头,且说湛翌王。那夜看了范道人皂囊之言,在庵中等待天色微明,他便寻路出城,一径望东北而走。行了半日,到一个去处,觉得肚中饥饿,棒疮又疼。幸是照顾的,不十分为大害。又喜得有高公所赠之物。当夜送些与朱张二人,尚存十余两在身边。当下取块碎银,寻个铺子,买饭充饥。沽酒一壶,歇力消遗。正饮酒间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:“翌王兄。”翌王听得那人叫他,吃了一惊。回头看时,却是范云侣走来道:“我说兄还去不远,你须快快望着走动,莫要怠慢,再入网罗。”翌王道:“多蒙仙翁盛情厚德,前日指教之言,已验。依仙翁皂囊指教,来到此地,但未知此去,还有多少苦恼?梅家小姐,果是小子姻缘否?不知何日得还乡里?再乞仙翁细细详示,以慰鄙怀。”云侣道:“贫道正恐先生还放心不下,故此急急赶来明告。但依第一个皂囊之言,直向东北远去。要问后来形境,须记要诀四句。”翌王请教,云侣道: 遇戟急止,见榴流行。 逢经惊喜,得辰人宁。 翌王又请细道其意,云侣道:“日后便见,过了□□,与先生再会于彭蠡之滨。”又道:“不宜久留,只此告别。”翌王依依不舍。正是: 丈夫非无泪,不洒离别间。 道人催促,只得还了酒钱,作别,仍望着东北而行。在路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一连走了四日。到了这晚,因连日劳顿辛苦,欲寻一个客店,早些住脚。又上前走去,但见四面高山峻岭,鸟雀之声不绝,路上并无人走动。心上正在惊疑,忽听得树林中一声锣响,走下十数个彪形大汉,一把扯住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敢是奸细么?”翌王慌道:“是走路的。”那些人道:“既是走路的,你岂不知规矩,快送买路钱来。”径在腰边一搜,那所余几两银子,便一鼓而去。翌王道:“望大王饶命,还我这银子罢。小子因被难逃生,若没了盘缠,性命必然难保,望大王方便。”一个道:“你这人好不达时务,如今世上,银钱到了手,那里还管人死活。”一个道:“你这汉子,被什么难?若说世情果是如此然,我辈中倒还有一点良心未泯。你若说得明白,便还你银子去罢。”翌王刚欲告诉,又一个道:“不要听他好歹,带去见大王。”众人一齐道:“有理。”竟把他拿到寨中来。只见: 刀枪密密逞威风,剑戟层层杀气雄。 虽然不比森罗殿,胜是萧王划地中。 当下寨中呜锣击梆,喽罗报入。那大王出来,便教带进。翌王到得阶前,看那人坐在中间交椅之上,两边也有坐的,也有站的,都是堂堂一表之人。为首的便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,敢在此胡行乱走,可是来寻死么?”翌王一头打寒噤,勉强回答道:“小子本是双流县人,因家中有难,逃避他方。不意命数该尽,不识路径,冒犯虎威。若得大王开天地之心,放小子性命,感德非浅矣。”说罢,放声大哭。大王道:“你且实说姓甚名谁,家中有甚患难,或者可以饶你。”翌王道声多谢,便把家世姓名,并前后被难缘由,和盘托出。那大王便道:“你既有这样冤仇在身,又是个世家公子,请起来,我再问你。你如今意中想要到那里去?”翌王又答道:“但依一个道人指点,教我只向东北而去,实未有安身之处。”大王道:“既然那道人叫你向此地而来,可还有甚么说话?”翌王道:“他还有四句要诀道,如此如此。”那大王便道:“后面三句,我想不到。只是那第一句,竟有些意思。他说‘遇戟急止’,我这里山名攒戟岭,那道人早已晓得,必定不是凡人。又叫你急止,则此处应该是你安身之地。想必天数有在,仙机指点,你还想到何处去?我愿将这把椅子,让与你坐,待得天朝招安之日,那时搏得一官半职,便可报仇雪耻。倘你不愿为此,亦须依着道人所言,暂住几时,我便与你相机而行,弄得仇人到手,处置消恨。再设个法儿,访那梅小姐着落,竟去取来与你成其夫妇,也不枉了为他受这一番辛苦。若你不信道人之言,必定要去,我只得差人送你下山。倘有疏虞,悔已无及。你且细细想来。”翌王仔细想道:“若此地果名攒戟,真个倒有几分意思。‘遇戟急止’,非此而谁。况我果然又无去处。那人仗义慷慨,料想不是等闲劫掠之辈。当时亦必事出无奈,故作此勾当。如今莫若依了他,暂住几日,慢慢劝其弃暗投明,便有出头日子,亦未可知。事已如此,不必多疑了。”正是: 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。 便对那人道:“小子愿依大王所谕。”那人便欣欣的道:“足见先生高明。”便重与翌王叙礼坐了。翌王方才问及他姓名,那人道:“小可姓贾,名龙,本贯越东人氏。因买卖到此,被匪人所害,以致陷身绿林,与先生所谓同病相怜,故敢斗胆屈住在此。且耐心守去,等小可们得受招安,那时大家再去建功立业。先生以为何如?”翌王谦逊道:“只是小生蒙大王不杀,已属过分。又承盛意,敢不铭之肺腑。”说话间,手下早已齐整酒筵,贾龙便教众弟兄等,约有三四十人,俱来陪翌王饮酒。翌王各请姓名,众人依次通呈。酒过几巡,贾龙又细问翌王之事,说到狗低头设心陷害嫡妹,把他捏做奸盗之处,贾龙便咬定牙关,恨恨的道:“你众弟兄今后下山,若拿住这狗低头梅富春,切不可轻易放他,须用心解上山来,我自有处。若遇双流县人经过,不论好歹,也拿上山来,有说话问他。”众人各各声诺。当下酒席散后,收拾一间洁净书室,送翌王安歇。翌王自此径在攒戟岭寨中居住。喜得寨主待如上宾,朝夕闲谈议论,两下亦甚投机。但心中思想那梅小姐,又不时把落花诗细细讽咏。更作诗志慨道: 瑶圃琼仙恨各天,一番讽咏一凄然。 若教更遇悲春酒,吞下余愁几万千。 又一日,贾龙陪他山中闲步,有一种野花,色似玫瑰,幽香袭人。湛生道:“醒名花的小姐不得见,对此闲花能不断肠。更作《贺新节》一词道: 莺老东风逐。向残春枝头叶底,骂红欺绿。一段妖娆惹狂蝶,朝夕偎香偷宿。昨宵又经新雨浴。片片紫霞争散,盼佳人无意幽芬触。影难逢,诗堪读。当年摇荡栏杆曲。乍依稀花间柳外,翩翩如玉。不似空山开落后,满地和泥轻蹴。回首天涯堪痛哭。还喜多情投句也,胜蘩葩到处飘奇馥。肠时断,愁时续。 不题翌王在山之事,且听下回,再表一段来也。 第三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5605 ?第五回 奔父命巧遇攒戟岭 避仇人深羁不染庵 话中特说陶药□之仇已死,奉旨将陶杞照原职降二级,别补任用。当日陶公得了这个消息,便打点收拾赴京候选,分付夫人道:“梅家小姐在此,你须好生照看他,待我上京时,一路寻取湛生消息。倘若不是姻缘,急忙遇不着时,到京中寻个门当户对人家,与他另配,庶几无人晓得花园之事。如今他又无父母,就如你我的亲女一般了。”又分付儿子宗潜:“你如今不必赴馆,竟在家中读书,同媳妇须要孝顺你母亲。表妹在此,亦必好好看待他,又要避些嫌疑。自己当朝夕苦攻,图个前程远大。我到彼倘遇新文宗出京,还要嘱托他青目于汝。汝须勿负吾言。”又叫留下家中童仆人等,俱各各分付了。临后请出梅小姐来,说道:“老夫奉旨赴京,小姐在此,只是有慢,必须耐心守去。”杏娘含着泪答道:“姑爹到京,在路须要保重。”一家都来拜别了陶公,陶公竟自出门。恐大路有强人阻截,便寻小路望北而行。 陶夫人送了丈夫出门,进内来又把陶公嘱咐的言语,对杏娘说了。杏娘道:“奴家承姑爹姑妈抬举,栖身于此,实出万幸,心中惟有默感而已。但姑爹所云,寻觅湛生,并门户相当之言,断难从命。奴家久已矢志空门,守贞不字,望姑妈谅之。奴家还有一言奉告,愿得姑妈房后小楼,告借一间居住,早晚可以焚香拜佛,消遣时光。未识姑妈能俯从否?”陶夫人道:’小姐既有此意,老身亦得常常与你讲诵经文,极是好事,有何不可。”即唤家人妇,把自己房后小楼,收拾起来,与小姐居住。自此,杏娘与佛奴,朝夕谈心。幸喜带得几本旧书籍,就在楼中展看起来。不料梅小姐翻书,一幅花笺落出,拾起来看,却是当日湛生紫燕诗。小姐到吃一惊,忙唤佛奴骂道:“小贱人,好大胆,前日湛生之诗,你说已还了他,如今原在旧书里面,可知都是你做出事来,引诱湛生,玷辱奴家。今日本待打你一顿,又在陶老夫人那边,说起来更觉不便。我且饶你,你快把实情说与我听。”佛奴道:“小婢那日,其实在镜台边拿那幅诗笺,交与湛生的,并无差误,不知如今怎生反在小姐书中。小婢若有一毫谎说,与日俱没,但凭小姐处治。”梅杏娘平素也是相信佛奴的,见他又赌了咒,谅彼必无不还那生之理,只不知为何却在书内,终是疑惑。又问佛奴道:“若果然还了他,这诗笺难道天上落下来的?”佛奴道:“小姐到不要屈人,古来桐叶寻婚,飞丸作合,天上落下来的姻缘,也都是有的。那生前日拿了诗笺,只管问小姐长,小姐短,痴心梦想。小婢恐怕嗔怒,所以不敢传言。今日诗笺,忽地又来了,莫非果有什么姻缘在内,鬼使神差也不可知。”梅杏娘变色道:“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。不得多言。”佛奴住了口,梅小姐外面虽如此,心里原暗暗称奇想道:“与那湛生,果然有甚缘分么?为何诗笺来得这般古怪。”自此,杏娘之心稍动矣。在楼中吟成七言律一首云: 蹉予此夕思何安,憔悴多端独夜难。 皓月肯来悲顾影,金炉冷去梦惊寒。 肩衣绣幕频翻卷,手拄香腮懒卸冠。 无限幽情向谁诉?六时珠泪自空弹。 又成《望江南》一阕道: 清书永,画阁静还幽。挑罢练鸾双黛蹙,妆残玉燕九鬟愁,更苦是疑眸。楼畔眺,触景泪难留。万里桥边乡梦断,凤皇山下暮云浮,憔悴白头讴。 这是杏娘在陶家的说话,且搁过一边。再说陶公在路,行了一个月日,途中遇一同乡人,在京中回来。陶公问及他京中之事,那人细细说道:“如今进学一节,京中甚觉便宜。”陶公得了这个消息,即写一封家书,烦他寄与儿子,快快收拾进京。趁自己在彼候阙,可从容为他做地步。进了个学,便可次第做些勾当。那人接了陶公的书,路公南北,各自珍重而别。到得家中,即把陶公的书,送到他家来。公子宗潜,接得父亲手札,拆来看过,对母亲道:“爹爹书中教我进京,道是入学甚便。家中诸事,自有母亲主持,谅亦不妨。孩儿意欲即日起程,但未知母亲意下如何?”夫人道:“既爹爹之意如此,还当速去。”宗潜便依了母亲言语,到内向妻子说明了。过了一夜,次早收拾起身。拜了母亲,别了表妹杏娘并妻子,出门径向大路而行。主仆二人,在路走了五个日头,到一处地方,正是攒戟岭。但见: 四面高山耸翠,两边古树排青。溪禽谷鸟唤行人,两两三三啼应。 景节正走之间,在牲口上一路观看景致。那晓得皂角林中,早已走出一二十个好汉,上前一把拿住了。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送了买路钱,放你过去。若说声没有,你看我手中的宝刀。”景节便哀告道:“我是双流县人氏、上京应试,路经于此。身边盘缠尚少,那里有什么送与大王,望方便则个。”那些喽罗道:“你是双流县人么?好好好,来得凑巧。前日大王分付,害了个干隔症,大小便俱不通,思得个双流县人做些汤吃,大便小便可以双双流通了。快快去见大王来说罢。”一径带了他走。景节一身冷汗,唬得个半死。到得寨中,报与寨主知得。贾龙便对湛翌王道:“好了,有个双流县人来了,先生家中消息,或有几分意思。”景节跪在阶前,贾龙未及问时,翌王见了,吃惊嚷道:“这是我妹夫,为何在此?”贾龙亦惊讶不已,一头下阶来搀起道:“这就是令妹丈么?”翌王道:“正是舍妹丈,陕西总戎陶药侯的令郎。”贾龙便请罪道:“有眼不识泰山,望乞恕罪。”翌王问道:“兄为何到此?”景节道及父亲入京候阙,“途中写字,叫我到京图个进步。”说罢,也问道:“兄为何在此栖踪?岳父岳母在家中恁样念兄。”翌王道:“椿萱之想,何日思之。奈高公放我逃避之时,嘱付须在三百外潜踪。是以得遇贾义兄相留。非不欲归,实不得已耳。不知近来家父家母,可俱康健?”景节道了平安。翌王道:“吾兄出外,你家中亦觉无人。”景节道:“近来有一舍表妹在家,与家母令妹作伴,稍不寂寞。”翌王道:“令表妹是何人?”景节道:“舍表妹即与兄同患难者也。”翌王惊讶道:“的是何人?休得取笑。”景节道:“怎敢取笑,他先令尊叫梅如玉,是小弟的母舅。小姐叫做醒名花,现今住在舍下,亦躲那狗低头之祸。”翌王道:“原来如此,不知令表妹安否?”景节便把小姐在楼念佛看经,细细述来。翌王称羡不已。又晓得狗低头还不肯放下他,心中更添一段愁肠。所幸者父母在家清吉,小姐在陶家安身,暗暗私自欢喜。当下贾龙在坐中,听他二人说罢,道:“天下有这样奇事,又有恁般巧事,苦苦的二人在此相会。”景节又拉了翌王,到一边低低说道:“兄今可趁水推船,辞了那人,同小弟到京,见了家严,共图上进,切不可再有逗留。但那人跟前,亦不可说是小弟之意。”翌王道:“自然,小弟正欲相商,不意兄言甚合愚意。”二人重又入坐,说了些闲话,景节便向贾龙告别。怎当得他再四恳留道:“且宽住几日,小可们送先生起程。”景节苦辞不获,只得过了一夜。明日又欲起身,这番留不住,即备酒送行。席间,景节看那贾龙,一貌堂堂,便把言语说他道:“小生仰窥老丈,器宇不凡,身兼武艺,何不立身朝庙,轰轰烈烈,建些功业,名垂不朽,而愿为此屈身丧节之事乎?”贾龙便称谢道:“多承先生指教。即令舅先生,亦常谕及。小可因为匪人所陷,失身于此。忽欲弃邪归正,奈一时无便可乘。故此苟延性命,亦觉老大徒伤。”景节道:“容小子到京,对家尊说来。若遇便时,当为老丈作招安计。”贾龙道:“多感先生,只是再住一两日方妙。景节又道:“小子今日必欲告辞了。”翌王亦对贾龙道:“小子在此,荷蒙老丈覆庇,心感不尽。但今日亦欲同舍妹丈到京,候敝亲家一候。犬马之报,当在后日。”贾龙沉吟半晌道:“此处果非久屈大贤之所,但相聚一时,不忍遽言别耳。若湛兄决意要行,须再同令妹丈过了今晚,容小可与二位开怀畅饮一番,更领些教益。明日当一齐送二位起程,庶不负小可当日苦苦相留之意。”翌王道:“盛意难违,勉当从命。”起身向庭前略步,看些闲景。忽见隔院榴花甚开,触着花字,又想起醒名花小姐来,遂吟诗一首道: 榴火燃天出垣墙,怀人迢递隔羊肠。 今朝洒尽关山泪,不为三闾泣楚湘。 景节亦成一首道: 烟涨斜塘榴已芳,家家细雨报梅黄。 多君意气情何限?几对蒲觞话断肠。 二人吟罢,翌王忽想起范道人之言道:“‘见榴流行。’恰值我心中要离此地,那榴花又开,第二句又验了。那云侣岂不是个真仙。”一并述与景节知道,景节亦深以为奇。说罢,又同入席。贾龙便教堂下大吹大擂,好不热闹,直饮到各人酩酊而罢。到了次早,翌王等收拾行李,辞了贾君要别。贾龙道:“二兄果然决意要行?”说了这一句,眼中流下泪来。分付取出白银五十两,鲜衣二套,送与翌王、景节道:“二兄在路,小心保重。到京有甚机会,千乞带挈小可则个。”二人道:“多蒙饮食教诲之恩,已难图报。又辱厚赐,使人何以克当。”再三推却,怎当得他必定要二人受。二人只得收了,一径下山,洒泪而别。又叫几个喽罗,送到二十里之外。 不题翌王、景节走路之事,再说梅杏芳小姐。见姑爹表兄俱已出门,自己足不下楼,与佛奴相怜依守。或遇姑妈嫂嫂来,闲谈一时半刻,不然只把书史佛经之类消遣。自从那日见了湛生的诗笺,佛奴又从旁以天缘打动,小姐未免触景兴怀,吟一绝句道: 雨送愁苗烟系思,花开怯看好花枝。 阶前添得王孙草,一纵闲情练晴时。 不题杏娘吟诗之事,只说翌王、景节二人。离了万安屯,竟唤个船,从长江顺流而下。不几日过了汉口,早到芜湖钞关上,便打点起旱,从河南大路进京。当下还足船钱,起发行李上岸。来到饭店中,吃了些东西,二人便道:“总是明日起身,此时天色尚早,我们到外边闲步一回,有何不可。”两人齐出了店门,随意玩耍观看。此一去,分教: 尼庵翻作迷楼记,贞士施为荡子身。 那芜湖关口,是天下第一个大码头,真是十三省人烟凑集的去处。当下二人各处游玩,那里看得到许多好处。翌王对景节道:“热闹处有甚么趣,不如拣那幽僻去处,略玩片刻,倒可开怀散闷。”景节道:“晓得那里是幽僻所在?”翌王把手指道:“进此小巷,怕不有好处?”二人遂转弯抹角,曲曲折折,果然一步有趣一步。翌王道:“端不负我二人来意。” 再向西走了几步,回头不见了景节。翌王心中忖道:“他必是小解落后,想也就赶来的。”自己只顾望前而走,看见一小小黑煤刷的门墙两扇,黄竹小门,匾额上有不染庵三个贴金大字,早知是一所庵院去处。不意行走半日,腿下略有些酸,就在门槛上坐地,等那做妹丈的走来。等了一会,杳然不见。站起身两边张望,亦并无影响。那晓得陶景节正是小解落后,赶上前来,早已不见了阿舅。也是数该如此,他竟一直追去,并不想转一个弯儿。若转一弯时,湛翌王便现现的在那里。 不说景节寻觅翌王,只说翌王不见来了景节,心下想道:“我在这里玩,他在那边耍,两下寻不见,少不得大家到饭店中会的。”又想道:“这庵里面的光景,到有些意思。”竟移步而前,进了山门,到正殿之上,拜了佛。正在闲看,只见东首一门开处,有两个小尼望外一张,就笑嘻嘻的关了门进去,翌王方晓得是个尼庵。停一回儿,又有两个开门出来。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左右,面庞十分标致,体态亦甚妖娆。翌王见了,倒也动几分火。那一个即是先前出来的小尼。翌王仔细再看,亦觉风流可爱。那大尼移步前来,向翌王问讯道:“相公从何处到此?”翌王道:“适在近处游玩,偶进宝庵一步,惊动师父不当。”大尼道:“相公说那里话,请里面坐待茶则个。”翌王谢道:“不消了。”大尼便殷勤致敬,决意固请。翌王只得同了他进得这门。见里面小庭之中,花卉争妍,三间一带小轩,盖得精致幽雅。大尼道:“这是接待那些女施主的所在。”翌王便暗笑道:“正不知接待那男施主的所在在那里?”又进一重门,另是一座小殿,殿中供着千手观音的圣像。从此而进,便是法堂。堂中排列那钟鼓鱼磬经忏,中间挂着几尊佛像,两边有八把小木金漆的交椅。大尼便让翌王坐于客位,自己主位陪坐,叫小尼进茶。大尼先启问翌王道:“相公仙乡何处?尊姓大名?乞赐见示。”翌王答道:“小生西蜀人氏,姓湛,名国瑛,表字翌王。敢问仙姑法号?”那大尼又启一点朱唇,露两行素齿,低低答道:“贫尼贱号了空,是荒庵住持。”翌王道:“宝庵共有几位?”了空道:“还有愚徒四人。一名本空,一名本亮,一名本悟。”把手指着下位坐的那小尼道:“他叫做本白,是贫尼新剃度的。那几个都在后边学诵经文哩。”翌王听了,道声难得。然一心想,到饭店寻会妹夫要紧,便立起身,叫声:“仙姑,小生告别了。”了空道:“敝庵后边,还有些小景致,倘蒙相公不弃,一发随喜随喜,实为幸甚。”翌王只欲告别,怎当得了空决意固留,必要到内赏玩,又只得随了他,进得一小角门,弯弯曲曲,约摸又过了七八重小门,到得里面,正是一所小楼,收拾得齐整非凡,比外边光景,便觉大不相同。内壁挂的,都是名人手迹,几上列着古今画卷,宣炉内一缕名香,瓷壶中泡得苦茗,鲜花几枝,斜插在胆瓶之内。敷说不尽其中幽雅,有一篇叙述女尼卧室的妙处: 欲识女祗园,一片白云迷曲径。要寻真净界,数弯流水护禅心。优婆夷其中栖止,比丘尼由此修焚。璎珞绕琉璃,灯燃不夜;旃坛飞,香散长春。梦锁禅关,不管帘前花落;心澄趺座,漫留槛外莺啼。一榻挂鲛绡,光华夺目;半床披蜀锦,璀璨迷眸。五色霞衣,斜搭珊瑚架上;千花云衲,长垂琥珀珠边。月语彻纱窗,香云缭绕;梵音飘绣盖,瑞雨缤纷。优昙开不落之花,胆瓶清供;琪树结长生之果,心地真诠。四壁净无埃,摩登女陷阿难于精舍;半龛长抱月,陈仙姑挑必正于空门。 湛生见此种景致,心中暗想道:“这班狡尼,倒享得好清福。”忽见小尼又送茶来,了空又陪了一巡。少停,桌上列着十数品点心,请翌王享用。翌王一心要出去,见天色晚了,便连连告辞。未知淇生果能即出尼庵否?只看下回,便见端的。 第三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210 ?第六回 慈航渡惯作陷人坑 连理枝阴谋劫妹计 再说湛翌王,向了空连连告辞,一心要去。只见那了空道:“小庵有幸,得蒙仙郎下顾,恐此处且不比天台,路遇就轻□□□刘阮,相公莫要急去罢。”翌王着急道:“适有一舍亲同来,客店里去会着了他,明日再来领教何如?”了空道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如要去时,也但凭你,贫尼倒不敢强留。翌王立起身来,各处寻个出路。只见墙垣高大,门户重重,就插翅也飞不出去。不觉眼中流下泪来道:“我湛国瑛恁般命蹇,那晓得倒在此处了结我性命。”竟放声大哭。那些尼姑,忍不住都笑起来,劝道:“相公不须着恼,暂请宽住数日,自当送你出去。若只是这般,你哭也无益。”便叫小尼道:“拿好酒来,与湛相公解闷。”翌王又对了空道:“小生住在此间,谅亦不害。但是舍亲欲同往京师,不见了我,必然各处找寻。小生住在此几日,他必然等我几日,不肯舍我而去。如此可不误了他的正务,叫我怎生放心得下。”少顷酒到,桌上添几色荤菜,请翌王饮酒。翌王此时,那里有心吃酒。怎当得那些淫尼,撒娇撒痴,互相打诨。翌王眼中见了这般,心里想道:“焦躁也不相干,只得与他们随方逐圆。”乃道:“既蒙仙姑雅爱,小生怎敢不受抬举。但过了今晚,即容小生出去,索性回了舍亲,等他独自去罢。如此两下相安,小生仍旧到天台,决不失信。”了空道:“自当从命,相公且开怀放饮,莫辜负此良辰。”猜拳行令,你一杯我一盏,先灌得翌王已有六七分酒意,便一齐收拾,簇拥翌王上床,做起阳台故事。有调《黄莺儿》为证:   五个秃雌光,逞威风,战一阳。孤军冲突禅床上。莺声细扬,口脂嫩香,按轮番,搅乱真空相。恣颠狂,眼■胧处,几度唤仙郎。几度唤仙郎,俏觑乖,会弄腔。花心点得魂飘荡。西方那方,禅房洞房,这风流尽足超尘障。任襄王一更一换,日影上纱窗。 翌王到得天明起身,梳洗已过,又向了空苦求要去,了空执意不肯道:“你且宽心住着,直待我天缘了日,方许送归凡世。”翌王听了,又苦又恼道:“若果如此,我命休矣。”又忽想起范云侣皂囊:“他教我遇急难之时开看,如今还有两个未开。”便趁着众尼不在,把那第二个皂囊拆来一看,只见亦是十数个细字道:斋 此地姻缘,一岁周时可脱。 便目瞪口呆,半晌流泪道:“仙翁,仙翁,你既晓得这般,怎么不设个法儿救我。一岁周时,难道要住在此一年,岂不活活坑死人么。”又看那可脱二字,还像不致丧身伤命的。只是我在此羁留,那醒名花小姐不知何处漂泊。一念及此,教我怎过时光。况且又累自己□□□□□□□着教他心上难过,若还住饭店中,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翌王此时,分明乱箭攒心。 且不说翌王之苦,但说当晚陶景节,寻不见了湛大舅,到饭店中问时,又无些影响。直等到点灯时候,只不见回来,心中焦躁着急。挨至天明,又上大街、穿小巷,无一处不寻到,仍然影迹无踪,只得再回至店中,吃了些饭,叫店家主人讨过笔砚,写起招帖,遍满芜湖关上贴去,回来又在店中宿了。如此一连寻了半个多月,只是没有下落。心中想道:“难道被人谋害了?身边又并无财物,难道那里醉酒,掉在河内淹死了?客边又无人请他。难道诺大年纪被人拐去了?难道是入冷辟寺院之中,撞破了奸僧隐事,被他算计了?他是乖巧伶俐之人,怎得如此?又闻如今世情不好,尼庵中常常私匿那标致男子,只可进,不可出,难道也落这个道了不成?若是如此,他却受用了。”心中甚无主意。正摸不着,客路已误了许多日子,满胸愁闷,便题诗一首道: 萍水惊相失,孤踪思独烦。 浪寻空客路,迷问阻机源。 梦策燕云马,愁啼蜀道猿。 旅魂悲久滞,顾影暗无言。 景节思量,坐此无益,只得对店家道:“我们两人到此,一个是我的妻兄,不意前日上街玩耍,竟走失路头。寻了半个多月,并无踪影,这是主人家真知灼见的。我又上京性急,今日只得要起身了。倘早晚来时,烦与他说明,教他快快赶上来。他的随身行李,都放在这里。”那店家便嚷起来道:“你那客官,说得好自在话儿。来时一双,去时一个,这干系谁敢担得,还是住在这里,寻见了他,同去的好。倘盘缠少时,我便让你些饭钱,倒也使得。”景节道:“老丈有所不知,他是我至戚,难道有甚的歪意在内。我巴不得他来一同走路,这是没奈何如此。”店家道:“我晓得你们是什么亲,什么眷,来时两个,去时还他一双。这不是我们不行方便,故意勒*!你。若决意要去,我也难好留你, 只同你到官府那里,说个明白,弄个照儿与我,后来不要累及我店家,那时由你去便了。”景节被他说得顿口无言,倒是旁边的人劝道:“我们看那位客官,也不像个歹人,或者果是至戚,一时同来走失了。今已事出无奈,寻又寻不着,等又等不及,故此只得要去,量无别事。如今我们众人保他,后来倘有累你处,都是我们料理。”店主道:“果然如此,众位莫要一时高兴,后来有事就不认帐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一言既出,难道肯悔赖么。若不放心,写个纸儿留在你处。”那时众人就请景节,合同立了一张保票。当下景节买了几斤黄酒,两盘鱼肉,请了众人并店家,致谢一番,又叮嘱一番,即时起身出门,望着北京大路而行。路上单身独自,带来家人陶大,在万安屯经过时节,已失散不知去向了。故此与翌王作伴同行,极是凑巧,不意又值此分散,心上好不气苦。幸喜得路上太平,早宿晏行,到得京中,此是后话。 再说湛翌王在尼庵之中,朝云暮雨,与一班狡尼,轮流行乐,心里甚是难过。幸喜这些尼姑,不是只顾取乐,不管人死活的。每日清晨,等他起身,便有那龙眼汤、人参汤、腰子鸡子汤、茯苓白术糕,并那地黄六味丸膏,调养他身子。了空又实心怜爱,一日对湛生道:“我与郎君,天缘人凑,得以相聚于此,非是必欲拘留你,因人心难测,倘容你去后,那时反弄我等出乖露丑。故此忍心害理,勒你在此,莫要怪我。常言道,一夜夫妻百夜恩,郎君心下还是何如?”翌王便抚其背道:“承你相待如此,我非木石,岂不恋恋。但为双亲景属桑榆,朝夕虽有我弟侍奉,此中到底缺然。且有万千心事未谐,夫人的兄仇未报。前者实欲上京图取功名,那时或可遂我生平诸愿。今蒙仙卿谬爱,曲意相留,正不知此生作何究竟。”言罢,泪如雨下。了空亦流泪道:“不是我狠心,大约数该如此。郎君且耐着性儿,图个机会。”小尼辈又来劝翌王,饮酒消遣。 这番话,且搁过一边,再说那梅富春,当时一连几次,到高知县处讨取湛生缘故,怎当得高公只把禁子张旺,虚张声势,并不着意追捉。浑帐回了他几次,他也没奈何高公。又晓得妹子杏芳逃走不见,“莫非即同那人一起走了?那人越牢之故,或是那贱人的智谋?就是奸情一段,高知县主不提起,或者倒是那贱人的手脚,也未可知。”便叫家人等,各处挨风缉寻,并无影响。忽一日,那臭老鼠王乙,走来说道:“大爷,令妹小姐有着落了。”狗低头忙问道:“在何处?”王乙道:“正是: 远不远千里,近只在目前。 他竟在姑妈那里,安眠善食。”富春道:“是便是了,陶家那老天杀的,平日不合于我,他性子又不比别的,难以轻惹,这怎么处?”王乙道:“大爷还不知么,陶老儿已到京久了,小陶也去了,虑他怎的。”狗低头听见这话,便手舞足蹈的道:“你何不早说,使我忧疑半日。”却又顿住了口。王乙道:“大爷还想甚么?”狗低头道:“倘他选了官回来,那时晓得我又难为自己妹子,人在他家中的,必然不肯干休。”王乙道:“且到那时再处。小姐不过是他的内侄女,难道做哥哥的倒做不得主。倘有后言,竟把恶水浇他便了。十分不好在老者面上用工夫,只说他儿子要谋占表妹为妾,看他怎样回你的话。”狗低头便拍手大笑道:“妙妙。”正所谓: 诸葛全无用,陈平总不如。 与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 原来狗低头意思,道他母亲在日,把妹子如同掌上之珍,不惟分给他花园田地,自然还有些金珠细软,一向心怀不良。及至母亲死后,妹子又守定规矩,无隙可乘。也是事非偶然,那日俞甲、王乙来报了一个小后生,在花园中窥看小姐,他正中下怀,即叫多少凶徒们,到园中捉住湛生,把他陷奸陷盗,送官治罪。满拟妹子所有的东西,一鼓而擒,还把他着实出丑一番,卖到远处为娼,又有一注大财。怎奈湛生越牢逃走,妹子又知风远避。当时只拿得田园家伙之类,那些细软,都是妹子带去了。故此一向不肯放下,各处寻觅。今番王乙报与他消息,便商量去抢杏娘,劫其所有之物。说说笑笑,欢喜不迭。谁知吉人天相,果然不差,若杏娘身子坐在陶家,没一个传报他消息,却不是: 瓮中捉鳖,手到擒来。 苦苦的两人商议说话的时节,被老家人梅盛偷听了这些说话,他便一口气跑到陶家,见了陶夫人,忙问道:“小姐在那里?”他的祸事又到了。”老夫人慌请杏娘出来,问梅盛道:“怎的我祸事又到?”梅盛便一五一十,把他们的言语,细说与小姐知道。杏娘便如天打的一般,那里说得出半句话。还亏佛奴有些胆量,便道:“小姐莫要如此,如今作速再到一处躲避为上。”杏娘哭道:“走到那里去好?不如原死了罢。若是走了,必然遗累姑妈。”陶夫人道:“只要你有处走开,我同阿嫂在此,谅亦无害。难道不见了你,拿了我去不成。”佛奴催促道:“夫人之言,甚是有理。此事自与夫人不相干,目今莫要管有处躲没处躲,且把身子走远一步,慢慢商量。”杏娘无奈,只得叫佛奴扶了,走出后门,也不及好好别过夫人表嫂,竟一路狼狈而走。 话分两头,且说梅富春,当下与众人商议定了,大排酒席,三四十人,极欢畅饮。到得三更尽四更初天气,各各整备停当,火绳火把,木棍铁尺,竟如一伙大盗。到得陶家门首,前后守把定了,便乒乒乓乓打进里面,唬得陶夫人及媳妇慧姑,并一家老小,俱在睡梦中惊起,在黑暗里乱撞乱跑,躲避不迭。那班人一径打到里面,各处搜寻,早已不见了梅小姐。齐声嚷道“不好了,孤儿又走了。”如今一不做二不休,便把陶家家中东西,劫个罄空,即一哄而散。到得众人散后,那陶家家人还不敢出头。又停回,不见了声息,方才出来,探头宿脑。看看夫人大娘房中,打得雪片一般,正不知夫人大娘还躲在那里。及至夫人与慧姑出来看时,早已劫去许多金宝细软等物,陶夫人便放声大哭道:“谁知好端端坐在家中,祸从天降。”不说陶夫人伤哭之事,要知狗低头一班,此去还得干净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四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654 ?第七回 假扮盗自投法网 真仗义暂寄娇娥 话说狗低头,同了一班平日朋比为奸的无赖,打到陶家,不见了妹子杏娘,便趁势抢了些东西,寻旧路回家。那晓得: 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 当时秋尽冬初天气,凡各府州县监牢内,有那十恶不赦的重囚,例于此时处决。是日,双流县知县高捷,接得圣旨到来,开读过了,即把处决有名的几个斩犯,到了五更时分,绑到十字街坊行刑。当下高公带了一二十名精勇家丁,又点起民壮守兵,共有五六十人,都是弓上弦,刀出鞘,一路鸣锣击鼓。刽子手押了人犯,吆吆喝喝而来,恰撞见了狗低头那一伙人。官兵看见,认是劫法场的,大家一齐动手,轮枪放箭,早已杀伤了几个。其余无路可逃,俱被拿住,并不曾走脱一个。及至决完囚犯,把这起人带至县堂,高公仍教守兵人等,密密的排列护卫,逐一叫来,每人先打三十大板,打到狗低头,便大叫道:“高年兄,我是梅富春,难道也把我打。”高公听了,快教掌嘴,直等打完,才问道:“你们好大胆,清平世界,禁城之内,就如此猖獗。若在深山旷野之所,一发了你不得。快快招来,免得再受苦楚。”那些人个个打得七死八活,那里分说得出半句。单有狗低头,皂隶行杖时,便有那班相知的衙蠹抬架,分外打得轻些,故此还挣扎得起,便一步步扒上堂去道:“犯弟就是梅富春。”高公大喝道:“*9,什么犯弟,教把夹棍伺候。”狗低头听见讨夹棍,唬得死去复苏,半晌又叫道:“只求大人看先父分上,轻恕了犯人,生死俱感。”高公道:“你既知梅恩师之子,乃是清白世裔,平素为非作歹,无所不至。今又犯了这个大法,你明火执仗而来,不是替人劫法场,就是劫库劫牢。恩师在天之灵,恨不得我一棒敲死你。若此番轻放,可不是得罪我恩师了。”狗低头再欲分辩,早被高公喝下去,叫余犯人等,一一细问,实招得如此如此:“尽是梅大爷主使,并不干小的们事。”狗低头又扒上来禀道:“陶家是犯人的至戚,自古说是亲不为盗,在犯人身上还该轻恕些。”高公道:“你可晓得,如今是盗不为亲了。且俟陶家报过失盗情由,再行审问。”都教上了刑具,押入重囚牢内,按下不题。 再说陶夫人家中,直等狗低头一班去后,方才叫起地邻来,已是无及了。那些地邻都说道:“强盗虽去,夫人可教人写起状子朱单,我们当替夫人出力,同到县里报官追捕。”陶夫人一头哭一头道:“若是强人打劫,倒也易处。如今明明是那人做的勾当,教我怎生用法。若不去告,外人反有议论,相公回来又道我无主意。若是告时,还是说出那人好,还是不说出来好?心中并无主意。”到得天明,外边沸沸扬扬,传将进来道:“昨夜的强盗,都被县官亲自拿获了。”夫人听见,疑惑未真。只见一连十数人,尽是众口同词。陶夫人便对众人说道:“如今强盗既已败露,便写一张状纸,只求官府存案缉拿的意思,看官府如何处置?”众人一齐道:“夫人所见不差,竟如此便了。”便央近处市馆先生,写一呈状道: 抱告官属陶旺具告,为实陈被盗颠末,恳赐电情追剿事:义父陶总兵,于今年四月间,赴京候选。义兄陶景节,亦于五月内,省亲去讫。不意今月二十九日,四更时分,突遭大盗一伙,三四十人,青红其面,明火执仗,杀入内室。旺等梦中惊骇,潜避得脱。衣饰细软,罄劫一空,不知去向,地邻张大李二等证。切思被盗杀劫,地方大变。不得不据实陈明,伏乞天台,立着应捕人役,严缉群盗,追赃正律,实为恩便。上告本县正堂老爷施行。 年 月 日具。 陶夫人又教众人念了一遍,即叫家人陶旺,同了地邻等,到县首告。恰好高知县正坐早堂,收陶家状词,便调出狗低头一起复审,个个仍推在梅富春身上。高公道:“所犯皆同,首从有别。梅富春宦门之子,虽素行不轨,难道这样利害,他也不知。况陶家是他至戚,怎肯就起此歹念。都是你们这班泼贼,助纣为虐,撺掇他,酿成此事,还要推干。”叫把王乙、俞甲一齐夹起来。王乙等熬痛不过,只得招来,放了夹棍,各重责三十板。梅富春虽是陶家至戚,然被惑倡首,罪与王乙等同,俱应杖一百,流三千里。马四、牛五等,俱杖八十,流二千里。便当堂判下审单道: 审得梅富春,宦裔之不自好者也。赋性凶暴,立心狠毒。恃先人之荫,不为善而喜作恶。逞夜郎之威,专害人而图利己。兼以犬豕为朋,故心愈狠,而手足如同草疥。杀妹于前;豺狼是伍,故性愈凶而骨肉视若仇仇,劫姑于后。数其罪,不啻弥天,书其愆,曷胜罄竹。惟是杀妹者,妹远踪而事可寝;劫姑也,姑挺身而恶遂昭。按慈律例,倡首法宜加等。鉴彼苦衷,涉亲情或可原,三千里外,劳肢体以冀自新;一百杖中,重鞭笞而励改恶。马四、牛五略处减等;王乙、俞甲并宜从重。恶等当亦俯首无辞,问心有愧者矣。 高公判了审单,即叫备文,连招申详各上司定夺。不题。 再说梅小姐,当夜在陶夫人家中,得了消息,同佛奴背着包囊,黑暗中望街坊乱闯。挨出城门,走不上一里路,前面阻着一条大河,并无船只可渡。向佛奴哭道:“不如向此清流,捐躯殒命,倒是长策。”佛奴又极力解劝。忽见对港内,摇出小小渔船来。佛奴忙把手招道:“摇渔船的,烦你摆个渡。”那船上人听得,便拢过岸来道:“二位娘子,要过河么?”佛奴道:“正是,劳动老人家渡我们过河,送你酒钱。”便扶了小姐,下得船来。老头儿看见杏娘,不住流泪。便问道:“小娘子为何如此,莫非有甚苦楚事么?说与老汉,或者替你消得愁,解得闷,也不可知。”佛奴代小姐把前后事情,略略告诉一番。那老者道:“阿弥陀佛,世上有这样狠人。但如今娘子们想到那里安身去?”佛奴道:“正是走投无路的苦哩。”那老者道:“我倒想着一处,可以安得身,躲得难的。但未知二位娘子意下如何?”佛奴道:“若是果然,烦老人家试说与我知道。”老者道:“此去七八里,离城共有十里路,地名上湾村,正通着此河。村上不多几家人家,极是幽僻。过东去更冷静些,有一尼庵,庵中有两个老尼居住,况且地方冷落,并无游人来往。娘子们想一想,若是住得,老汉便送你们去,不要什么酒钱。”常言道: 为人处处行方便,福也增来寿也增。 佛奴道:“那有劳而不酬之理,如此快送我们去便了。”老者答应,棹动小船,不多时早已摇到。便弯住船,撺了跳板,佛奴请小姐道:“事已如此,请小姐宽心到庵内去,暂避几时。凡事有小婢在此,切莫忧坏了身子。”那老者引路,佛奴送小姐,刚刚上得岸来,只见几间草房之内,闪出几个大汉来,问道:“你这两个女子,是那里来的?”佛奴、杏娘唬得半死。正是: 才躲得霹雳,又撞着雷公。 渔船上老者,唬得在地上乱滚。那些人又问时,佛奴只得担着惊惶答道:“我们主婢二人,城中逃难来的。”内一人道:“清平世界,躲什么难?你且说个细来,我自有分晓。你们不要害怕,我们不是什么歹人,伤你命劫你财的。”那老者便在地上爬起来乱拜道:“如此极好。”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。佛奴把前后始末说与他们听了。那人问道:“你家小姐可是叫做醒名花?”佛奴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便笑道:“原来就是湛大哥思想的。请起来,可晓得小可们么?小可叫做贾龙,在攒戟岭上聚义,今年四五月间,湛翌王大哥,在我寨中住了五十多天,后来又有一个陶景节,是他的妹夫,也来同住几日,两人一齐上北京去了。我们如今正这里左近,要寻访梅富春来,与湛大哥出口气。今早两个弟兄出城,已晓得他所为之事,不道又在小姐面上做工夫,自害自己的性命,我们倒不与他计较了。如今小姐要往何处躲难?令兄既已自败,料无第二个与你作对,不如就在此小庵之内暂住几日。等待湛大哥消息到来,小可们与你定夺便了。”杏娘吓了一吓,听过这番话,只是开不得口。心上想道:“怎么湛生与陶表兄,俱逗留这样去处。又说思想我,又说等待他消息,替我定夺,言语甚是可疑。又叫我住在尼庵中,我想他们既是强盗,岂有好意。倘又做出事来,那时总是一死。”便回身向河内要跳。佛奴又一把抱住,贾龙道:“想小姐疑我们是歹意,反欲如此,岂不倒害了小姐。”便设起誓来道:“贾龙若半点歪念,教我身首异处,死于非命。”杏娘听到此处,方才回念道:“或者世上原有几个好人,难道尽如我哥哥梅富春的。”贾龙又道:“这庵内有我兄弟的姨娘在此出家,只我兄弟常来省亲,此外并无人来往。今若小姐住此,连我兄弟也不来了,直等湛大哥功名成就,超拔了我们,那时同来拜见。”杏娘见是真诚,只得应允。贾龙道:“且住,容我们叫住持出来,先与他说明了才好。”当下贾龙的结义兄弟,叫做蔡大能,走到里边,请了自己的姨娘来到,杏娘佛奴俱相见过了。贾龙把小姐欲借住庵中的一段话,说与他知道。又取出白银二十两,代为小姐薪水之费。吩咐道:“烦老娘好生看待则个。”说罢,竟同众人一径去了。有诗一首赞贾龙道: 弃掷黄金贮阿娇,堂堂不愧绿林豪。 岸然挥手出庵去,肝胆于今属此曹。 那渔船上老者,也得了些赏赐,佛奴向他叮嘱,不可泄漏。老者点头答应而去。杏娘到得庵内,老尼便请拜佛。杏娘道:“奴家在死里逃生过来,自谓皆是前世业因,如今愿拜为弟子,朝夕念诵些经文,修个来世,望师父勿拒。”那老尼道:“小姐差矣,你是贵室娇娃,怎想做这勾当。日后还要受五花封诰,如今暂时藏形敛迹于此,等老尼服侍你几时,耐心守去,莫要悲伤坏了身子。就是你方才遇着好人,也是吉人天相。”杏娘道:“正要请问,这两个真个什么样人?”老尼道:“那姓蔡的,是我外甥。姓贾的,便是同结义的。他们虽在绿林中,却也仗义好施。前日在此打听什么狗低头,要寻着他来结果性命。道是为人极狠,要把亲妹子卖良为贱。又寻个衅端,把一个好人竟说与妹子通奸,捏他强盗,也要害他性命。幸喜得逃走到他们山上,住了几时,方送上北京去了。昨日住在城中,今早来说,那狗什么自己又犯盗情事体,被官府监在牢中。正在要起身上山,恰遇见了小姐们来到,又做了一桩好事。”杏娘听了这番话,方才放心,心中感激那贾龙不尽。 休题杏娘投庵之事,再说那陶景节,当时在芜湖关上寻了湛翌王半个多月,不见下落,到那日被店家勒了众人保票,方得脱身往北。一路餐风宿水,到得京中,寻个客寓住了脚,即到兵部衙门前,贴了晓字,问父亲陶药侯消息。又到四川会同馆中去问,人道三四日前,来了一次,这几日并不见来。正说话间,恰好陶公从外走进来。看见了儿子,不胜之喜,即教搬了行李,竟到前门上,西河沿五斗斋寓所。陶公再细问家中之事,景节先告过母亲平安无事,然后说及自己出门,在攒戟岭遇见阿舅湛翌王,两人正好作伴而来,不意到了芜湖关上,一同街坊游玩,竟走失了的话,细细述过了一遍。陶公听了,便呆了半晌道:“那里说起,大舅子这样命运乖蹇。我意欲把你表妹梅小姐与他议婚,此事只索罢了。”便跌脚长叹几声。景节又说及万安屯贾龙的义气道:“倘父亲有处提拔他,也是方便之事。”陶公道:“且从容相机而行,慢慢商议未迟。”家人外边报进道:“新任江南芜湖钞开户部全爷来拜。”必要面会的,陶公便对儿子道:“你阿舅消息,只在那人身上。”主 原来这全主事,也是成都府人,甲科出身,名叫希旦,号汝玉,与陶公有一脉表亲,新授得此职。即日要出京,晓得陶公在此,故来拜别。陶公出去迎他到内,拜见入坐,道过寒暄。闲话中,便把湛翌王事,嘱托一番。那全公一一牢记在心。吃过两通茶,即别去了。陶公随到他寓所回拜,送些程仪之类,亦即别过。 要知后来如何?且看下回便见。 第四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778 ?第八回 持大节立功鲸浪 设奇谋显智莲坛 话中再表一段,说那湛悦江,自亲家陶药侯报知儿子避祸缘由,与夫人张氏忧闷不已,以后各处探听,全无音信。此时已是仲冬天气,一日对第二个儿子国琳道:“你哥哥久无音耗,未知生死若何?我与汝母,年近桑榆,所赖者惟汝兄弟二人。不意你哥哥无妄受殃,岂非家门不幸。我意欲叫你到北京陶亲家那里去,一者问候亲家,便可看你妹夫。二者即求亲家,在京中替你寻个门路,图些出身。三者一路上便可访问哥哥消息。只愁你年纪幼小,不晓得出路的光景,必得个亲友合伴而行,我方能放心。近日闻得府中全汝玉,选了江南芜湖钞关主事,差人到家迎接家眷上任。除非只做作贺,兼送他家小起程,备些礼物过去,即求其带一带你到芜湖。他们京中上下人甚多,再寻一人搭你到陶亲家那里去,岂非十全之美。”当下商议已定,就与夫人收拾些礼物,叫一个老苍头,送到全家,并求儿子附便的说话,不题。 再说陶药侯在京候补,应得个参将之职,一时尚无缺空,还要守等日子。先与北京忠义前卫的指挥使陶飞九通了谱,把宗潜冒了籍贯,认了嫡亲侄儿,竟入了顺天府学。到得次年正月下旬,闻得邸报说,江西鄱阳湖内,巨寇赤眼郜长彪,甚是猖獗,几处官兵,莫敢抵敌。前任湖口参将赵有诚,率兵与战,竟为所败。当时朝议,拟将陶杞顶补此职,随即奉旨给付文■,勒限刻日离京,两月到任,清剿湖寇,量功升赏。陶公即面阙谢了恩,并别过一班同僚同年,挈了儿子宗潜,打点赴任。 不题陶公得官之事,且说钞关主事全汝玉,到任之后,即差时缉牌,着了夜不收应捕人后,各处挨访。又仰芜湖县官,遍境寻缉,并无湛翌王下落。一日家眷到了,家人先报说:“双流县湛老爷二公子,附舟在此,要到京候陶老爷的。”全公道:“既如此,快请进署来。”湛辅廷便入内见了全公,行个子侄之礼,把湛公书送上看了。全公随问及湛公起居,辅廷谦谢。又对全公道:“必求老年伯俯推夙谊,俾小侄寻见家兄,同见得家严之面,则湛氏祖先,亦衔感无尽,岂独愚父子铭心刻骨而已。”全公道:“老侄有所不知令兄缘故。老夫前在京中,遭受舍亲陶药老嘱托,说在此地失散。到任以来,即仰县中并本衙衙役,各处访问。怎奈杳无下落。况药老已出京赴任江西,老侄此去,料必无益于事。不如且住在此间,等令亲家到来,问他消息,他一路南下,必为令兄留意。”辅廷道:“足感云谊,但怎好打搅老伯。”全公道:“通家世谊,老侄怎么说这种话。”自此,辅廷竟住在全公署中。不题。 再说梅杏芳小姐,自那日渔船送到小庵,遇着贾龙等几个义人,嘱托了住持,在内避难之后,每日看了湛生紫燕诗,不觉长吁短叹,时时形之歌咏。一日,仲冬天气,大雪霏霏,又时景兴怀,咏雪诗两绝道: 其一 千山一夜老峨嵋,万树梅花冻玉玑。 僵卧画楼吟未稳,凄情何处说相思。 其二 独抱寒衾卧画楼,袁安曾占旧风流。 知音肯买山阴棹,纸帐梅花梦可酬。 吟罢,遂呵冻录于飞霞笺上,仍与佛奴拥着火炉,细细道及前事,竟泪流不止,佛奴忙以言解劝。吃过夜膳,杏娘便凄凄切切的,勉强去睡。方才着枕,竟似梦非梦,见一金甲神人对他说道:“梅杏芳起来,听吾神分付。汝与湛国瑛,应有姻缘之分。他十五个月灾悔,今已过其半,待脱了欲阱之难,便同你姑夫陶杞,共建平贼之功。尚有数日虚惊,幸有吾神等相救,不致大害。后当骤居显职,汝为一品夫人。如今在此,身子珍重,切莫忧坏了。汝记着,吾当去也。”杏娘醒来,乃是一梦。到得天明,以梦中言语,细细说与佛奴知道。佛奴道:“前日那诗笺来得奇异,我说必是姻缘有分,鬼神所使。如今小姐果得此梦,梦神恐怕小姐忧烦意,先示天机。小姐如今亦该耐心,专等湛相公发迹,以为终身之托。”杏娘此时,默默无言,方信与湛生果有须夙缘。便题一绝云: 分明记得梦中情,为我愁怀日已深。 更把梦时情事忖,几番揣度恐非真。 不说小姐庵中之事,且说陶公出京赴任。路经芜湖,先有塘报的报与户部全公知道,便差人来迎接。到得关上,陶公刚要上岸来拜,那全公的马,早已先到船边。陶公父子,迎到船中拜见。两下叙过寒温,茶罢,全公即邀陶公父子入署,陶公亦便回拜全公。那时二人并马,到得全公署中。叙礼过,全公便道及湛悦江第二公子亦在此间,随请出来见了陶公父子。陶公先问自己家中事体,辅廷道:“小侄出门以前,老伯母及舍妹,俱各平安。还有一事,容再细禀。”陶公要紧知其细,就坐近问道:“舍下还有什么事体?”辅廷即将狗低头打抢一节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陶公听了,恨声不绝。全公又向陶公说及:“到任以来,无时不挨访令亲湛大哥消息,怎奈音信杳然。”陶公作谢,须臾演戏留酒,宾主四人,极欢而饮。席半,陶公起身,全公同到自己书房中闲谈。陶公把桌上书卷翻看,内有一本小说,乃是邵十洲故事,名叫《玉楼春》,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迹一节,便触着念头,对全公道:“莫非湛翌王也做了这故事?”全公道:“小弟亦时常想及,但有何法到得那样去处搜寻?”陶公把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。便道:“小弟倒想得一策在此,但未知行得否?”全公问道:“有何计策?”陶公道:“除非如此如此,或者有几分意思。”全公道:“容即依计而行。老亲台须宽留两日,等此一有些着落,然后驰赴贵任未迟。”陶公又问及湖寇缘故,全公道:“那寇甚是猖獗,即敝地亦朝夕提防,恐他一苇飞来,为害不浅。亲台此去,计将安出?”陶公道:“小弟自揣庸才,正恐负朝廷付托至意。奉命以来,思得一二贤材,共图尽忠报国。奈一时未得其人,所以日夜焦思,寝食未遑。”全公道:“亲台还当效古人故事,出榜招募,庶几或遇贤能。”陶公点头道:“是。”全公再邀入席,宾主谈心,直饮到天明方散。 陶公父子回船,全公不等开关,便坐了早堂,差役即取十数肩小轿伺候,叫自己家人妇女等,分付道:“着你们到各处尼庵中,要探取湛相公的消息。只说为公子保安,代夫人进香,便在那些庵中细细觅着。凡有门户墙壁可疑之处,便问他要看。你们须小心在意,不得有误。”又叫几名家丁,几个得力衙健领路,护卫家人妇女等,众人依计出了衙门。不道湛翌王此时,灾星该退,欲债该完,应过范道人一年之期。那些人恰是有谁引路的,一径先到不染庵来。尼姑们知得户部老爷差人进香,慌出山门迎接。一干人进得庵来,在大殿上拈了香,住持了空,便留家人妇女等后边茶点。他们受了主人之命,有事在心,那里顾什么口腹,便一个个东挨西缉,转弯抹角,众男人亦远远紧随,直到着后边一处。家人妇女等又要进去,那些尼姑便止住道:“这是贫尼等卧房,大娘们不必进去罢。”他们看见不容进去,愈加疑惑,便道:“就是师父的卧房,我们同是女眷家,进去玩玩料也不妨。”立定主意,竟用强打将进去,唬得那些尼姑,个个面色如土,你我遮遮掩掩,不意床下一双男鞋,不及收拾,早被众人看见,即拿住问道:“你们干得好事,这是那里来的好东西?”众尼支吾,家人妇女等那里听他。外边的男人,听得里边嚷闹,一拥而入。看见拿获男鞋,便把几个尼姑拴了,向内挨搜。到床背后,众人看来,似有壁衣的光景。打开看时,倒把众人一唬,端然一个男人在内。湛翌王此时,又惊又喜。喜的是自己有出头之日,惊的是不知这一起人那里来的。众人便问道:“你姓什么?几时来得这里,好好说与我们知道。”翌王把上项情由,细细告诉。那些人道:“如此说来,就是湛相公了。我们老爷,为了相公,费多少心机。如今好了,快请去相见老爷。”翌王不知就里,问道:“你家老爷是谁?众位莫不是取笑我么?”众人道:“怎敢,我们就是户部全老爷那里。老爷是相公至亲,昨日又有一位陶老爷来拜,现留在内衙玩哩。”翌王会意,便欢喜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众人要把众尼带了,一同去见全公。翌王道:“既承老爷的好意,救拔了我。然我在此间,并未受一些苦楚,那些尼姑,烦大叔们不必带去罢。等我见过你们老爷,替他说个方便,省得出乖露丑。大叔们的酬谢,都在我身上。”众人道:“湛相公分付,怎敢不依,只是太便宜了他。”就一齐放手。翌王又悄悄安慰了空道:“我见全公时,自然替你们说情,断不叫你们受累。”了空道:“如此极好,但相公方才许了众人东西,可带了几两银子去使费。”翌王道:“既有银子,就在这里送与他们。”了空便忙忙的取出一包碎银,约有三十多两。翌王接来,即时分与众人道:“有累你们,权为一茶之敬。”众人都欢喜不尽,便催促翌王起身。翌王别过了空众尼,自己悄悄杂在众人之中,进了衙门。全公一见,欢喜不胜,对陶公道:“果不出亲台所料。”便同药侯父子并其弟辅廷,一齐迎到后堂。翌王便各各拜谢过了。辅廷见了哥哥,相抱而哭道:“不意与哥哥在此相会,爹爹母亲好不思念。”翌王亦问知其来意。景节过来说道:“记得那日失散,岂意今日仍在这里相逢。”陶公道:“这俱出全亲台一片婆心,不然老侄怎能脱得个陷阱也。”翌王道声是,便重与全公作揖奉谢。又说道:“那些尼姑,还求老年伯发落。”全公道:“如今尼姑现在何处?可曾带来么?”翌王道:“不曾带来。小侄虽陷身于彼,原是命数该然,周年以来,并未受一些苦恼,小侄斗胆,还求老年伯方便。”全公便笑道:“既吾兄如此留情,老夫岂有不从之理。”便分付家人并衙役道:“湛相公不欲张扬庵内之事,你们在外,不许说长论短。倘有故违,查出重究。”众人多声喏而退。当下全公又备酒席,一则与湛翌王称贺,二则又与陶公乔梓谈心。当时有诗为证: 骨肉萍逢意气真,清醑银烛话前因。 今宵不染慈航渡,少却风流一个人。 此时宾主共是五人入席,怜翌王心中挂着杏娘小姐。因辅廷与哥哥说明了梅小姐不知下落一段,故此愈添烦恼。全公见翌王嘿嘿纳闷,便说道:“老侄何故忧烦?即日有喜事到了。老夫晓得,老侄为了醒名花梅小姐,受此大累。闻得梅小姐椿萱俱失,即如陶亲台令爱一般,老夫意欲释从前之波累,谐百岁之良缘。一则全梅小姐终身,二则续老侄姻娅。只待药老平定湖寇,寻着了小姐,那时告假荣归,便为老侄执柯矣。”翌王逊谢道:“多蒙老年伯用心,小侄敢不从命。但愚弟兄二人,明日先要告别,归见老父母一面,再来奉候。犬马之报,尚容后图。”陶公接口道:“老夫赴任剿寇,朝夕正乏人商议军情。二位老侄,才兼文武,韬略素优,岂可遽弃老夫而去。虽亲翁亲母处,果然该早早安慰,只消老夫与老侄辈,共修一封书信,遣人驰报,未知二位台意如何?”翌王半晌道:“如此谨依老伯所谕便了。但侄辈庸愚,在老伯左右,亦恐无补于事。”景节忽然道:“几乎失记了,今日用人之际,那万安屯贾姓者,乃翌王兄所深知,若爹爹以义相招,他必解甲而来。”翌王道:“此人若来,癣疥小寇,何足惧哉。”陶公便问道:“那贾人有何本事?”翌王细细道:“他武艺高强,更有一腔义气。”陶公听了,便不胜之喜道:“既如此,明日打发人报到家中,回来便带一封书与他,教他先助我剿平湖寇,那时保奏朝廷,实授官职。”翌王道:“老伯急欲上任,一到时便要用人,那人必定早来为上,还是叫人先送书与他,然后到家,使其收拾停当,那时回来,恰好同他一齐起身。”陶公道:“所见良是。”竟连夜修书。翌王与景节,亦另具手扎,总函端整。 到了次早,差人取付盘缠,分付说话,打发星飞前去不题。这早,全公又备早饭,与陶公等四人送行。陶公道:“小弟王事在身,赴任心忙,只得同湛氏二贤侄,暂别一时。倘得仗朝廷洪福,湖寇束手来归,则小弟叨荣多矣。”全公道:“亲台此去,自然旋唱凯音,恩赐指日可待。”门外急报:“湖口参府第三批接老爷的到了。”陶公即令其进来见过,问了些地方事务,湖寇消息,便发与批回去讫。一面收拾上船,大吹大擂,竟向江西进发。不题。要知破寇端的,俟看下回便见。 第五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512 ?第九回 陶参府遣使求贤 贾大王折冲卫国 上回已歇陶公赴任之事,今且说陶公的家人陶信,领书径望四川而来。日夜马不停蹄,人不离鞍,相近成都,前面早已是万安屯攒戟岭。正在寻路上山投书,只见一伙人在树林中闪出来,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,在这里探头张脑,敢是细作么?”陶信道:“我们不是什么细作,乃江西参府陶老爷并湛相公差来下书的,快与我报知寨主。”众人道:“这人好大模大样,我们不要管他什么,且带去见了大王,如何对答。”竟同他到寨中。那贾龙正坐在堂上,陶信便高声喊道:“小的是江西参府陶老爷与湛相公差来的,有书在此,拜上寨主老爷。”贾龙问道:“那里什么陶老爷、湛相公?可就是双流县的么?”陶信道:“正是。”贾龙便唤左右,取书上来。拆开看时,先是陶公的书一封,写道:新任江西湖口参将陶杞,顿首上言:首者犬子宗潜在山,得蒙青目;舍亲湛翌王,叨沐恩光。每颂扬盛德,比之古来诸侠亦无以加。又述足下择主之诚,吐虹贯日。今仆恭膺简命,得厕戎行,委以荡平湖寇。而仆才菲质陋,恐不足以仰副宸怀,思必与二三国士,共筹帷幄。劳子寤寐,未得其人。故奉命以来,焦心莫慰。恭闻足下,素怀忠义,志切投明。仆不揣疏略,遣价走闻。若慨念王事艰难,即举臣汉之旗,速散乌合之众,惠然而来,共勘寇乱。仆当上闻紫阙,论功升擢。则足下丰功伟烈,可以炳照千古矣。敢谨布之执事,惟执事其即图之。 湛翌王亦有书道: 辱弟湛国瑛,拜启应辰台丈。前荷,感德非浅。别后怜怜,予怀若渴。今者,敝亲家新任江右总戎,甫得下车,先求隽彦,好贤之念,何啻望霖。弟不揣,竟以台丈贤名,闻之左右。彼即捧币前来,惟台丈努力功名,弃邪归正,策马来迟,以平寇患。弟辈曷胜企望之至,临楮无任翘切。 陶景节亦有书道: 辱弟陶宗潜,谨致书于应翁契丈台下。弟以葑菲之质,荷乔松之庇,恩蒙饮食教诲,即没齿奚敢怎德哉。所启者,家父内兄,俱以数行奉渎,欲屈台丈,共图灭寇,戮力王家,想亦台丈之素愿,可以预卜其首肯者也。单此附布不宣。 话说贾龙,看完了这三封书,沉吟半晌道:“既蒙你老爷见谕,当即就行。奈山寨中尚有多少未了事件,容我支持停当,竟到江西来见你家老爷。待我先修下回书,烦你带去。”陶信道:“家老爷分付小人道:‘若是寨主肯来,待小人往家中去走遭,即到山寨,同赴任所,也不必写甚回书。’”贾龙道:“你还没有到家么?既然如此,我一面收拾起来,专等你到来同往。”便教用了酒饭,又将白金四两为路费。陶信领了,要辞别下山。那贾龙又自言自语的道:“待要叫他带个信儿到上湾村安慰梅小姐,恐他到家传扬开去,又使小姐站身不牢,且由他去罢。”当下传令合寨,聚起大小头目喽罗等,齐到堂下,分付道:“我在此几年,亏了众弟兄们同心竭力,山寨之中,亦甚兴旺。但苟且偷延,也不是长策。所以我一向有心归顺天朝,因未得其便。今有江西参府陶公,他以至诚见招,正我们建功立业之秋,准拟即日就行,故以一言相告。我想众弟兄,必不肯舍我,我亦岂肯遽舍汝等。但此机一失,万无有出头之日。如今不如将山寨所有之物,大家分析停当,余者给散邻近地方。在此搅扰一场,聊表酬谢他们之意。众弟兄中,若有志立功疆场者,便随我去。若不愿去者,任凭归农安业,大家散了伙罢。”众人那里肯听道:“大王莫要一时被他诱入计中,日后悔之无及。”贾龙道:“汝众人之言,似亦有理。但陶公本系忠诚老将,今又新任江西。因张彪之故,着意招贤纳士。况又有前年来的湛翌王,与他儿子陶景节,腹心相托。他所言,自然不差。你众人莫要但贪逸乐,误我大事。”众人道:“既然大王决意,我等情愿随去效劳。”内中愿归者,十无二三。贾龙便一面点名,第一拨大部下八人,乃是: 蔡大能 班 惠 柳 恺 施国仁 平 虎 黑定国 瞿士贤 卜道人 这八人,俱是贾龙手下得力大将,尽皆形容魁伟,武艺精通。当时山寨中,全赖这几个人,所以官兵不敢正眼儿觑他。第二拨次部下十二人,仍是: 赵 仁 官 贵 苟有义 龙士彪 董德山 马 彩 轩辕明 涂士登 姜 玉 越守信 朱 海 毕必大 其余些小头目,并喽罗等,共有二千余人,逐一点过,便教杀牛宰马,大排筵宴,众人极欢而饮。又将库中金银布帛,分析过了。余剩的果给与近处人家,又安排器械车马,并各家老小。到了明日吉时,都先离了山寨,把山上关栅房舍烧毁,向江西要道之所扎了一营。内竖起归顺天朝四字大旗,专等陶家人到来,便一同起行。 话分两头,且说陶信到家,将书递与夫人看过道:“老爷到了芜湖,便差小人来的。意欲接取夫人、大娘到任,奈湖寇猖獗,恐一时要征战,衙门不是稳便之所,故此只叫小人寄书来安慰了夫人们,待得地方平静,那时再差小人迎接。又有湛相公家书一封,亦要送去。”夫人惊问道:“湛相公已寻着了,这便好了,我们的杏芳小姐,不知几时寻得着。”陶信道:“幸喜夫人说起,老爷临行,叮嘱小人致意夫人,寻访梅小姐踪迹要紧。”说罢,便来见了大娘。慧姑晓得两个哥哥并官人俱在一起,便不胜之喜。又晓得哥哥有书寄来,便教陶信速到柏秀村去。陶信即答应了一声,把湛翌王、湛辅廷二人的家书送到柏秀村来。那湛悦江正和夫人思想两个儿子,恰来了陶信,拜见湛公,湛公看过书,方知大儿子已寻着了,不胜之喜。便问道:“恭喜你家老爷荣任,前日京中报至,因道路辽远,故未及趋贺。我们两个小相公在老爷那边,又搅扰不当。他两个俱好么?”陶信道:“相公们俱好,前日即欲同小人回家,因家老爷苦留,特教小人带这书来回复的。”湛公留他酒饭,陶信道:“酒饭不消了,家老爷还有一言,叫小人拜上老爷,托访梅家小姐消息。”湛公道:“我正要问及,因管家才到得,恐未知详细,故不好问起。可略略知得些影响么?”陶信道:“那有什么影响。”湛公嗟叹道:“小姐住在夫人家中,已是不幸中之幸了。不道小姐如此命蹇,又遭这后患。如今音信全无,好不苦恼人。皆是我们大相公所作之孽,累及于彼。且教我心上甚过意不去。”陶信道:“虽然这等,或者命该如此,后来到是姻缘也未可知。譬如大相公,受尽千辛万苦,东寻西找,今日已是出头。想梅家小姐,亦当退却灾星,自然晓得他安身去处。”湛公便写一封书,寄与两个儿子。“教他等亲家平了湖寇,一径回来见我。如今仇人已不在眼前,谅亦无事。”又一封致谢陶公,并候问贺喜之意。陶信领了书,谢声湛公去了。湛公一门,得知了二人消息,俱各欢喜不迭。不细说湛家欢喜之事,再说陶夫人。这日,也修一封家信,细细道及家中事体。内中亦叫陶公在任上,多方访问梅家小姐消息。 陶信带了家书,出了门,一径望万安屯来。早见贾龙等扎营候他,两下迎见,便把人马分作三队,浩浩荡荡而行。一路阒津,看见了旗号,都知是投降助阵的,并不拦阻盘诘,顺他走路。不题。 当时陶公到了任上,探得贼信紧急,即传令所属水陆各营将领,齐集辕门,分付道:“本府新叨此职,务以平寇安民为要。盖亡命猖獗,在朝廷虽为癣疥小疾,在地方实为心腹大患。前任赵公,既以失算殒身,覆辙可戒。今尔等将领兵校,各宜静听约束,凡在陆者,务要坚密营壁,慎择水草。在水者,务要舰联船只,小心火烛。守法奉公,昼巡夜察,不得掳掠民间子女财帛,不得欺凌所部兵卒。如获住贼党,先谕以德,若愿降,则抚而有之;不从者,解到本府定夺。仍于各港口并沿岸诸小山等处,俱要设立炮架,多置火器,以防贼人出没。彼若索战,切勿应他。倘有疏失,先丧锐气。本府将行文知会各处参、游、守、把衙门,直使其困守湖中一两个月日,无从劫掠,食尽气弛。那时另设奇计攻之,一鼓可擒矣。汝等各宜谨记吾言,勿犯我令。”当下有守备、千总、把总等,共是二十八人。又有百长、队长、伍长等人,各各声喏,听令而退。陶公再将粮草军器兵卒点查过了,共有马兵三千,步兵四千。挂牌,次日教场另点。公子宗潜,授他各营总巡。湛翌王掌管一应册籍,湛辅廷专任一应表意文书并来往书札。又差四十名心腹精勇内丁,同公子各处巡绰,如有不遵令者,密拿回话。自己闲时,只把兵书翻阅,与湛家弟兄共议破贼之策,专待万安屯人马到时,便一齐举动。 恰好一日,辕门官报进道:“外边有一个人,是四川口气称,称是老爷家人要见。”陶公便教放进。见是陶信,禀道:“万安屯人马已到,离城只有三十里远近。”陶公听了大喜,便教公子并湛家弟兄,出城速接。不多时,早见报到了。陶公出辕门来迎,贾龙跪下,陶公一把搀起,进了头门,便教掩门。直搀到后堂,叙宾主之礼,两下坐定。贾龙道:“小人一介匹夫,何幸蒙大人提挈。”陶公道:“久慕足下高义,莅任以来,时切想念。今幸辱惠临,老夫荷荣施多矣。”翌王景节等,也叙了一番寒暄,你我致谢。贾龙又悄悄对湛翌王道:“大哥意中人,已在一处。”翌王惊喜问故,贾龙道:“如此如此,专等大哥助令亲家平贼有功,小可便作月下老人矣。”翌王又深致感激。须臾安排酒席,衙门内大吹大擂,直饮到半夜方住。 正欲收拾就寝,忽听得外面传鼓报进道:“初更天气,贼人打破小渚营,杀死守备刘纯千总、包象把总、倪犹仁、苏继仁、周东建五人,及官兵一二百名。营栅烧毁一空,现今直杀到前营。千总施达、侯先竭力死战,正在危急之际,乞老爷拨兵救应。”陶公听了,着急道:“如此怎好?”贾龙道:“小人初到,尚无寸功,当带本部人马,前去策应,管教无事。”陶公道:“极好。”便给与令箭二支,火速出了扎门。到得自己营中,点了部将蔡大能、平虎、黑定国、荀有义四人,前队精勇喽罗五百名,便抄过城西,望湖口而来。正遇贼将飞天煞朱虎,追杀施达。危急之际,贾龙已看得明白,便拦腰截住喝道:“逆贼休走,绰天大王在此,了你性命。”朱虎挥刀与战,不数合,早被贾龙一枪刺中咽喉而死。喽罗赶上,枭了首级,便乘势追杀。贼众慌乱,俱不及上船,尽被活捉。其外杀死的,约有几千。贾龙即到小渚营,连夜修起营栅,又教蔡大能等四人,权守要地。直至次早,竟一马入城报捷。当时有诗为证: 疋马横枪胆略雄,战袍寒血裹腥红。 归城卫国新降将,已奏湖中第一功。 陶公大喜,便教他署了中军守备,顶了刘纯之职。又佥令牌,将蔡大能亦署了右营千总,代了包象亨之职。平虎等权署把总,亦顶代倪犹仁等之缺,即助蔡大能协守小渚营汛地。贾龙又禀道:“小将部下,共有二十员名将,今四人已受恩赐,尚有班惠、卜道人等一十六人,未蒙荣委,求老爷一视同仁。”陶公道:“如此俱在贵职部下,暂署了把总,俟有缺另补,决不负贵职之意。”贾龙谢了。陶公又问道:“适才足下言及诸将中,为何有一道人?”要知贾龙回答言语,只看下回便见。 第五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5478 ?第一十回 陶药侯重荷天恩 范云侣复申仙语 且说陶公奖叙了众将,又问贾龙道:“如何贵部下有道人之号?”贾龙禀道:“恩帅有所不知,这人姓卜,名元,本贯江西人氏,曾在龙虎山张真人手下出家,略得了些道术。后酒醉犯事,逃往他方。又遇一异人,授以五雷正法,便会呼风唤雨,遣将驱神。闻得小将在川中聚义,他竟望风而来。屡次官兵来犯,都亏他作法设计,杀败而去。又不喜人叫他名字,因此小将们只叫他卜道人。”陶公道:“有如此异人归我,何惧些须小寇。况仗足下神勇,昨已败过一阵,他锐气先丧。但这卜道人,宜请来与老夫同住署中,早晚可以与他谈论军机。就烦足下一行。”贾龙领命,便到了自己的任,把陶公之命,传谕众将,俱各欢喜。便教卜道人到帅府授谒。不题。忽见外面喧传,京中诏到。陶公便同各官h出城远接。到了馆驿,天使即便开读:   诏曰:咨尔江西参将陶杞,本系开国元勋,误因肖小蔽路,遂致摈斥能臣。今朕觉悟,放流匪类,特为起复,敕授此职。今用兵鲸浪,恐难威振凶残,复除尔提督江西全省水陆诸军务事,都督府左都督,挂平湖将军印,荣封二代,加赐蟒玉一袭。督抚诸臣,毋得弹压控制。又给兵部空头文扎四十道,以便填授在阵有功诸人。呜呼,推毂之诚,特弘大典,□□之勋,尔其钦哉,勿负朕怀。故诏。 年 月 日诏 陶公等三呼万岁,谢恩已毕,便捧了诏书入城,设宴款待天使。那天使是正行人,姓张讳明经。当下领了陶公酒席,便作别起身,赴京复命去讫。到了次日,便传令合营新旧诸将,齐到辕门听令。便教贾龙代了己职,蔡大能以下十几人,各加委官职。湛国瑛署建南总镇,其余本营参府所属旧员,俱加一级。另给文扎,照旧供职。一面又修表奏请朝廷,着兵部另行加级升授。不题各人受职之事,且说湖寇。那一夜被贾参将杀得大败,有几个在船逃回的,报与贼首得知。张彪便大怒道:“这班不知死活的狗头,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。”便聚起手下贼将,当下来了:古 三眼狗包 春 舒项虎武贵 破伞鬼徐 洪 清水鸡傅大用 独脚蟹杨 勇 赤毛头徐必弘 油腿猴张吉从 绣佛匠李 泰 缩颈龟杨 山 赛二郎神周兰 不怕天孙子青 活地金刚顾奉竹 霹雳砧沈定嘉 退色泥神樊二珉 小太保钱 仁 打弗杀李 益 船扳鬼朱寿山 花竹筒吴玉申 梦里七煞马清 巧画眉桑仰桐 赛柳儿吴招福 雌老虎张三姐 罗刹娘朱大嫂 共是二十三人,连杀死的飞天煞朱虎,按着二十四气。内中只有包春、武贵与赋首郜长彪这三人,俱有万夫不当之勇。女将张三姐,即张彪的妹子,朱大嫂即船板鬼之母,本事倒与张彪等差不多。其余都是武艺精通,杀人如草芥的。又查点散众喽罗,将及万数。当下商议报复朱虎之仇,便拨贼将十二员,喽罗五千人,大小战船三百号,分为三路,来敌官兵。探子报入中军,陶公传令各营将校,准备厮杀。又请出卜道人来问计,卜元道:“元帅领众出城,待小道相机而行,管教得胜便是。”陶公便同公了景节、湛翌王等一班亲随将佐,尽披挂上马出城,离小渚营十五里扎住营脚。卜道人便请陶公,同看四下地势,占着一处空阔战场,自己独上一只小船,在湖中北边一带,相度水路浅深,以备水战。看罢回营,已是未牌时候。忽见一阵西南风起,便对陶公道:“天教我等成功也。”便教参将贾龙,千总陈龙、陆梓,领新兵一千,战船二十号,埋伏小渚营南三十里芦苇之中,听中军号炮起,一齐向西杀出,不可有误。教守备蒋奇,千总翟士贤、张吉,领本部兵一千,战船二十号,埋伏西北万家湾芦苇之中,听中军号炮,一齐望西南杀出,不可有误。又教千总朱正、施国仁,把总毛应、雷安邦、程元领各部兵五百,小船五十只,内装灌油干柴芦草,藏着火种,只做渔船模样,贴近湖口两边,各分埋伏,等贼船进得湖口,便一齐包围外港,只要放火,不要攻杀,不可有误。拨湛国瑛、仰恺、宫贵领本部新来马步兵一千,马兵长枪,步兵短刀,埋伏左路林木之内,看中军火起,便横斜杀出救应,不可有误。又拨蔡大能、龙士彪、侯先领各部马步兵一千,马兵长枪,步兵短刀,埋伏右路高冈之后,看中军火起,横斜杀出救应,不可有误。如违令失机者,不论兵将,枭首示众。诸将各各声喏,领计而去。陶公自将中军人马三千,将校湛辅廷、黑定国等十二人,在于河东大路屯扎。公子景节,领马兵一千,各处救应。前队先锋荀有义、王义领步兵五百,尽张弓弩,专等贼至交锋。 正打点停当,探子又报:“贼船将近,只在三十里之外,大小战船,约有三百余号,分为三路而来。东路贼首将包春,西路武贵,中路郜长彪,各率其众,扬帆破浪,摇旗呐喊,声势甚大,乞老爷准备接战。”陶公即上将台观看,果见西南之上,贼船漫湖而来。又传令各处,着实严防。须臾贼船近岸,五六里扎营,教人挑战。叫骂两个时辰,日已衔山,前队先锋荀有义,觉得贼气已弛,弃陆登舟,直捣贼营,弓弩齐发,贼众被箭落水死者,不计其数。郜长彪知得右军失利,即驱众尽上小船杀入,留大船虚张声势。又湖边水浅,不便摇踏。先锋荀有义见贼势浩大,便望后摇动,贼赶入内港。荀先锋领众,复舍舟登陆。贼众看见官兵狼狈,便上岸追杀。相近中军,荀先锋回身复战,杀伤兵校二十余人。陶公便教放入荀有义等,贼便把中军围得铁桶相似。陶公传令,军中不得妄动。卜道人作起法来,霎时天昏地黑,风雷大作,刮起木石沙土。先打得贼众个个立脚不牢,伤颅破脑,偏遇我军尽皆无害。中军号火一起,湛国瑛、蔡大能等伏兵看见,便两路一齐杀出。湛国琳在中军,见哥哥伏兵已出,同黑定国亦奋勇杀出。正遇贼将包春、手执双斧,势如狼虎,大叫杀来。蔡大能接住,战上三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正酣斗间,湛国瑛亦来夹攻,包春支持不来,早被国瑛一戟,刺入咽喉。大能又复一刀,早已梦入南柯。便乘势掩杀,又遇郜长彪,头裹赤帻,手持大刀大骂“杀不怕的狗官兵,怎又来寻死。”千总董德山接战,斗上三合,被郜长彪砍死。官军看见,尽皆胆寒。忽见空中无数兵马,从上杀下。贼众慌乱,寻路上船。那时朱正等五将,看见贼船入港,早已把小船排得停当,专等他败回,便一齐放火。西南风又紧,贼船在内港,尽被烧着。郜长彪看见急得手足无措,夺得几只小船,过湖望西绕岸而走。贾龙在万家湾,看见贼船进港已久,不见动静,料必官军不利,要弄他一个首尾不能相顾,不等中军号炮,竟同蒋奇,两路尽向贼营大船放火。郜长彪落荒,拼命而走。约有一个时辰,却被贾参将抄过其前,大叫杀来。湛总府提了本部得胜人马,亦紧紧赶上。贼众料不能免,尽弃甲抛戈,拜伏于地。郜长彪正在惊惶,岂知贾龙忽然一阵心痛,略缓一步,早已追赶不上,被武贵杀来,接应去了。贼众被官军斩首八百余级,生擒五百余人,衣甲器械共十余船。比及天明,诸将都到中军献功。当时有诗为证: 金镫齐敲唱凯还,戟门鹄立听传宣。 旗翻细柳军容整,刀簇寒花步伍连。 亦帻裹来贼首碎,紫骝飞到角弓悬。 将军喜获平湖绩,笑指征袍战血鲜。 那湛国瑛斩了包春,署了平湖第一功,余各纪录有差。杀牛宰马,大享士卒。又将新降贼兵,分编各营,点名入册。点到一半之后,内有梅富春名字,陶公便教住了。想道:“好不奇怪,天下果有同名同姓的,难道竟是那人?”不说陶公心下暗想,原来正是狗低头。当时高知县为看座师面上,只把他问得流徙,详了上司,竟批准所拟。后来梅富春该配江南凤阳卫军,路经河口,恰被一伙湖寇劫去落草,故此番亦在数内。当时陶公叫梅富春上来回话,那狗低头便爬上堂来。陶公早已看得明白,故意喝叫押在一边,直至点完了名,已是黄昏左近。内衙传令带进,陶公便同翌王弟兄、自己儿子坐在后堂。富春进见,便跪了。陶公喝退闲人,叫他起来问道:“你为何如此形状?”富春等不及问完,便哭告如此如此。又大哭道:“内侄不肖,致使远辱祖先。”瞧见了湛翌王弟兄,晓得对头在彼,便道:“今日不愿求生,只愿一死,速见先人于地下为幸。”陶公见他如此光景,反恻然道:“你如今可有自悔之念么?既觉得辱及祖先为耻,为何从前作为,尽是丧心灭伦害理之事。要做好人,必须明笃五伦,方可无愧于世。你今果肯痛恨前非,我也何必执着你已往所为,依旧亲者不失为亲,或有上进之日。若执迷不悟,则尔为尔,我为我,不及黄泉无相见也。”狗低头此时,实实痛恨前非,便含泪对陶公道:“侄儿虽然不肖,然一点良心,人皆有之。即从前作为,尽被一班无赖迷惑,致使罪孽难逃。业已尝尽荼苦,涉尽艰险,蒙面偷生,实欲得一迁善之路,以盖前愆。今蒙姑爹加以不杀,示以自新,怎敢再负高厚。”说罢大哭不止。陶公亦含泪道:“你果如此,我岂不念亲情。”一手指着湛翌王说道:“你晓得这是何人?”富春假意道声不知,陶公道:“这就是你花园中所拿之盗,你表弟的阿舅湛翌王是也。”富春伏地道:“侄儿该死。”陶公笑道:“老夫欲与你们冰释前仇,同联姻好,不知你可肯把妹子许翌王兄否?”富春道:’但不敢仰攀。若得姑爹作主,湛爷肯不念旧恶,侄儿再生有幸矣。”湛翌王听到这句,觉得惨然。况且又在陶公面上,便起身下来,与他相见。富春跪地不起,口称罪该万死总求海涵。翌王亦跪下去,你要拜,我要拜,两人推做一团。陶公对富春道:“不消如此,只要你认他是妹丈就胜是伏地请罪了。但是,你妹子不知何处下落。”富春满面羞惭,只得起来与翌王作揖。辅廷、景节亦走过来叙了礼。朝南一椅,陶公坐了。余各依次昭穆而坐。少停入席,陶公叫梅富春道:“瑞臣,你一向家中之事,不必问了。只把你掳到贼巢,他的虚实光景,可细说来。我目下便有劳你之处。”富春便把前后事情,湖中光景,一一分说明白。陶公正在默想破贼之策,翌王接口道:“今据瑞老所言,亲台莫若做个里应外合。即烦瑞老一行,庶不致旷日持久,易于报功。”陶公道:“正合愚意,但未知瑞臣果肯为朝廷出力否?”富春道:“姑爷差遣,虽赴汤蹈火,亦所不辞。”陶公欢喜道:“必如此如此,方为万全。”当下正是二更时分,即传令各营,即有几个将校,到辕门听令。陶公密密授计,又分付了富春,要紧言语,即教他同诸将前去行事。忽又见中军官报入,辕门外有一道者,自称范云侣,说夤夜而来,有要紧话见元帅。卑职不敢擅使,特请钧旨定夺。”陶公正在踌躇,只见翌王道:“此即小侄常道及的云侣道人也,宜速令其进来。”说罢,走进后边,窃听他说些甚么。 陶公传令请进,只见他从东角门内昂然大踏步而来。到得堂上,见陶公,长揖不拜。陶公不即为礼,假意问道:“足下是何方游道,有何事来见?”云侣不慌不忙答道:“特来助公平寇,并要会湛翌王先生之面。湛先生此时为何不来迎见贫道也?”翌王在堂后听了,即忙出来,让陶公先与他作了揖,然后亦叙了礼,说些契阔之谈。又向陶公称其术法道行之高。陶公便起身道:“夜深不便相款,后堂便饭,幸勿见罪。”一齐到内来,景节、辅廷等俱拜见过。入席后,并无一言道及军中之事,只草草饮了几巡酒,便同翌王等书房歇宿。翌王与云侣同榻,直至就枕后,两人方才抵足而谈。云侣道:“先生大难已过,好事将近,还有几日虚惊,亦是天数,莫可逃逭。然贫道不来,恐亦难保无虞。”翌王道:“多荷仙翁覆庇,无以为报。今又蒙指迷,幸示其详。”云侣道:“日后便知。”翌王又道:“承赐皂囊,已验其二。要诀四句,亦验其半。余者还是如何?”云侣道:“所存皂囊,只在旬日间便当验之。至要诀四句,已验其三,先生为何言其半耶?即末后一句,已验七八。”翌王道:“小子愚昧,乞仙翁详解为幸。”云侣道:“前者朝廷诏下,令亲家重荷恩宠,先生亦沐荣光,捧诏者非张明经乎?故曰‘逢经惊喜’。湖寇郜长彪,虽一勇之夫,然上应列宿。若以强力取胜,不啻殉师损众,幸先生辈以义招来贾龙,其号非应辰乎?彼亦上合天宿,以狼制鼠,所以得胜,故曰‘得辰人宁’。湖寇授首之期,只在旬日间耳。先生幸勿以此言语人。”翌王道:“未来之事,仙翁皆洞悉如见,殊令人钦敬。”两下又说些闲话,一觉睡去。时人有诗云: 云侣遗囊指点良,今宵何事话偏长。 仙机却比军机密,但许更深示翌王。 不题湛范二人之事,再说当夜梅富春,领了陶公之命,到得营中,便有几个降兵遇见,问道:“你为何这时候才来?为何点名时独留你在内?为何你身上都是湿透的?”富春假做个谎道:“不要说起,我本是陶提督同乡人,我在家时,曾得罪于他。今日撞在他手里,正好报仇。因见众人在下,不便独奈何我。直至发放了你们,才将我绑在丹墀之内,方要施为,恰被里边军师请议事,进去了好一会,只见黑暗里一人走来,像似酒醉的模样,问我道:‘你是什么人?’我便以实告之。他道千死万死,总是一死,前死后死,也只一死,不过你造化低,先死几个时辰。我便问他为何如此说,他道你不晓得么,方才军师请元帅到内议事,道是日间这些降卒,不该编入队伍,恐其中有变,为害不浅。明日元帅开门时,传谕众将,你们这些人,尽行斩首了。可怜,可怜,说完竟去了。我正心慌无计,幸喜老天救我,只听得嘭的一声,却是绑索断了一股,被我乘势用力绷断,便寻空越墙走出,又从水门底下扒将出来,特与你们商议,不如趁此夜静更深,大家一溜走回湖中,岂不为妙。只是同来的此时俱在睡梦里,如何是好?”要知众人商议甚策,接看下回便见。 第六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279 ?第十一回 修法事侄女归姑 庆寿筵亲翁得妇 再说陶公,授计与梅富春,他便到营中哄动了众降兵,使其逃回,便好做内应外合之计。不意天使其然,这些人尽听信了,便悄地踅身过来,约齐同授计的几个将官,当有后营千总陈龙、南昌游击翟士贤、新召募署用把总张桂、项山卢三义、朱瑞、秋文七人,各暗藏利器,扮做小卒模样,并各人部下挑选的精勇马步兵二百名,亦各藏着火种器械,见降兵走动,便杂在其中,共有四百余人,竟一溜走到湖边。此时已是四更天气,早见湖内一簇船来,这里便问道:“来的什么船?可是郜大王那里探路的么?我们是自家人,日间被掳逃回的。”船上便道:“既是我们人,近船来厮认。”众人便一拥到船边,船上的道:“果是不差,快上船来。”看那为首的,正是舒项虎武贵。当下共有战船二百余号,贼将十余人,意欲来劫大寨。那武贵问道:“你们被他掳去,怎么逃得回来?”众降卒禀道:“如此如此,我们便先自逃回。尚有一半不知音的,还留在那边受苦。”武贵道:“不妨事,少不得今夜去救援他们便了。”只见陈龙等禀道:“启大王得知,我们不是逃兵,是陶将军部下的。只因旧官在日,我们并不曾受一些磨折,偏是他到任之后,便克减口粮,略有差处,要斩,要穿箭,要捆打,十分苦楚难熬,故此本营的人,个个恨入骨髓,尽欲归投大王,相帮杀却那厮。奈不聚一块,只有我们一营的二百外人,趁大王部兵回时,跟随来的。望大王察我等真情,不杀收用。万幸万幸。”那武贵,才听说不是逃兵,早已拔刀在手。直等听完了,便大喝道:“你们好大胆,把诈降之计来哄老爷么?”众人便一齐哭道:“屈了我们一片真心,既是大王疑惑我等,乞早赐诛戮,教我们做伙冤鬼去。”说了又大哭不止。看官们要晓得,这武贵本是江西抚州府人,祖父诗礼相传,他平日极是好善,兼有一种仗义疏才之癖。因祖业飘零,失身屠户,后来又犯了事,官司缉捕逼迫。闻得湖中甚是兴旺,可以藏身,他便来入了伙。郜长彪见他武艺高强,便教他做了头目,坐了第四把交椅。白飞天煞朱虎、三眼狗包春死后,他便算第二个贼首了。当日被陶公部将湛国瑛、贾龙追杀迨尽,逃至湖中,复聚得喽罗六七千人,思欲报仇。先分一半亡命,战船二百五十号,贼将十余人,连夜来劫官兵营寨。将近湖边,恰遇降兵逃回。又见陈龙等如此悲哭,他心上便不忍起来,信以为真道:“既是你们真心实意,我如今要去劫他的营寨,便与我为前导,用心得胜,方信为实。”陈龙又道:“不是小人们胡说,若大王今夜去劫寨,必然无益。”武贵道:“这是为何?”陈龙便道:“陶家近来有两个军师,一个姓范,一个姓卜,俱是上通天文,下识地理,呼风唤雨,遣神驱鬼,件件都会。又投降了勇将贾龙等二十余人,尽皆武艺精通,能征惯战的。又得精兵五千,也都是贾龙等带来的。连旧日营兵,共有一万之数,他又挂了金印,加了元帅之职,赐尚方剑,可以先斩后奏,给他空头文扎百十余道,任凭填委官员。故此一省的官员,那一个不服他使唤,那一处兵马不听他差遣。昨夜得胜了,他有能事的人提拔,照旧提防。大王此去,必然无益,望大王思想便是。”那武贵听到空头扎付凭他填委官职,便觉心热了道:“据你们这等说来,此去果是不相干的了。且带你们一同见大王去。”便把船头望南,竟向大孤山寨内去了。当时有诗为证: 拨转源头棹亦回,且将热血副渠魁。 问降已识皇恩□,辩迷先知贼气哀。 无意茜巾复□□,有心赤胆博云台。 从今暗蓄归诚志,始信萑苻隐大才。 且不说陈龙等在湖中打探消息,也不题陶元帅营中之事,再把湛、陶二家家中事体,提起一番。那湛悦江和张氏夫人,知得两个儿子俱已在陶亲家那里,若幸而平了湖寇,他二人必不脱白。况药侯亲家,忠厚有余,自然推乌及屋,则两人功名之地,倒在此举。因此一门安乐,只等好消息。 却说那陶老夫人在家,正值五十华诞,老夫人先同媳妇慧姑商议道:“你公公在家,遇了老身诞日,必然亲戚俱来称贺把盏。今父子俱在任上,家中又无人主持,亲戚们也未必尽来。如今只教几位女僧,念诵两日佛经做些预修的意思,娘子意下以为可否?”慧姑道:“婆婆之见甚是。”即教家人仆妇等,收拾家中。再叫陶旺,去请念经的女僧。当下陶旺奉了夫人、大娘之命,各处去请尼僧。原来双流县是一个小县分,地方僻陋,陶旺请了一日,只请得四众尼僧,带了经忏佛轴钟鼓鱼钹等件,到得府中。家人仆妇通报,老夫人出来相见了。又教媳妇出来,众尼各来问讯毕,到后边茶点。夫人道:“七夕之日,是老身贱诞,特屈师父们来做些好事。只是舍下寒陋,有慢师父们不安。”众尼俱各称谢道:“今日天晚,想已不及起忏。”夫人道:“正是,今日初三,明早初四起忏,恰好初七圆满。”众尼道:“如此极好。”须臾素斋,夫人、大娘又请众尼入席。说话间夫人道:“适才未及请问师父们法号?宝刹何处?今乞道其细。”一尼道:“小尼住在南门外水月庵中,贱号上智。”一尼道:“贫尼住在城内奉化庵中,贱号果幻。”一尼道:“上尼住在东门外小天竺堂中,贱号印空。”一尼道:“老尼住在北门外上湾村般若庵中,贱号法鉴。”夫人道:“老身意欲再请几位,多做些法事,难道宝刹四处,只有师父们四位么?”那上智、果幻、印空三个一齐道:“敝庵止有贫尼等一个。”惟法鉴续后答道:“小庵共有二众,一名法镜,一即老尼。因庵中还有一位小姐,一个侍妾,在内避难焚修,故此留我师兄在彼服侍相伴,独老尼来奉命。”陶夫人听见,便疑惑到梅小姐并佛奴身上。问道:“师父,你晓得那小姐是何等样人家的?姓甚名谁?怎么一个模样?”法鉴答道:“那小姐异常标致,住在庵中,并不肯说出自己家世。只闻得一个狗什么,说是他的哥哥。他平日题些诗句,后边但写着醒名花三字,亦不落款。所以连名姓也不晓得。”陶夫人便两眼流泪道:“这便是我家杏芳小姐了。那侍妾便叫做佛奴,谁知二人倒在你们庵中受苦,好不苦煞人也。”便大哭起来,立刻教家人仆妇跟了,要亲到庵中去接小姐。正是: 孤踪飘泊杳难寻,尽日闲谈得好音。 此去相逢惊喜处,一番欢笑一沾襟。 只见那法鉴说道:“夫人那里知道就是令爱小姐哩,况贫尼一时失言,那小姐原叮嘱老尼,切不可泄漏风声。夫人若去,未知是与不是,岂不遗累了我。”夫人便道:“师父有所不知,他就是梅御史老爷的小姐,是老身的侄女。小姐的哥哥梅大爷,绰号叫做狗低头。小姐生得绝世无双,自己起个别号叫做醒名花。今听了师父所言,必定是他无疑,断不贻累师父。”法鉴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那小姐是便是了,但是前日来庵有……”法鉴说到这有字,便住了口。陶夫人道:“师父有话就说,何必沉吟。”法鉴道:“恕老尼无罪,方敢实说。然事到其间,亦不得不说了。前日小姐到时,有两个万安屯聚义的,叫做贾龙、蔡大能送来的。那姓蔡的,不瞒夫人说,就是老尼的外甥,他两人虽在绿林之中,然做人忠直,不是等闲杀人放火的。就是送那小姐来时,着实分付我,好生服侍。又将白银二十两,为小姐薪水之费。以后又不断送东西来问候,只教老尼在门外问句说话,足迹不入庵门。阿弥陀佛,嗄,他二人着实做了一桩好事,又常常对老尼说,我们在那边打听什么湛相公的消息,一有好音,便来迎接小姐的。”陶夫人便叫住法鉴道:“如今一发是了。我家老爷、公子在任上寄书回来也,曾说及万安屯事体。公子到京,路经彼处,被他们拿上山去,不意反加敬重,住了几日,遇着湛相公也在寨内,便同他一齐上京的。湛相公就是大娘的哥哥,因为梅小姐家事体,逃避他方,亦经过他地方,先被他留住在那里的。说起来这人,果是义气非常。送小姐到你庵中,想亦是好意无疑了。近日据我家寄书的人说,此人已被我家老爷招安去了。”法鉴道:“怪道前日我外甥来说,有个江西总兵陶老爷招抚,即日全寨人马,要收拾起身,故此奉贾寨主之命,送银米来供给小姐。那晓得这陶老爷,就是贵府老爷。既是这样,夫人便去也不妨的了。趁天色尚早,老尼便同夫人走遭。”陶夫人教三个尼姑相伴媳妇,叫了四肩小轿,家人仆妇跟了,一径出城。约有十里之外,前面已是上湾村。到得庵前下轿,法鉴敲门,请夫人进内去。只见那一个老尼,向法鉴悄悄说些什么。法鉴道:“这正是来接小姐的,是小姐的姑妈陶夫人哩。”便又高声叫道:“小姐恭喜,快出来迎接夫人。”杏娘听了,犹如梦里,这唬到不小,叫佛奴偷看。佛奴出来,望见是陶夫人,便叫道:“陶太太来了。”杏娘方才放心,忙出来迎接。夫人见了侄女,便一把扯住道:“苦了我儿也。不必拜了,且到了家里与你说话。”杏娘只噙了两把眼泪,同佛奴跟了夫人上轿。此时日已衔山,慌忙赶入城来。到得门首,慧姑便同上智等三个尼姑,在那里迎接。到里面,各各相见了。夫人就把前后事体,向小姐说一番。问及庵中光景,杏娘亦略略回答了些。又道:“只亏得贾义人,与法鉴师太,不然难见姑妈之面。”此时陶夫人倒把自己生日之事,托了陶旺的妻子支值。打发众尼姑去睡了,同媳妇与梅小姐,说那别后苦楚、将来团聚的说话。直至天明,家中收拾念经之事,一连如此三日,直到了七夕那日正诞,姑嫂二人,在后厅把盏,拜过夫人之寿,前边整治酒筵,款待那些外姓亲戚、门房子侄,并陶公相契好友来作贺的。因陶公不在家,来领酒的十无二三。慧姑之父湛悦江那里,却忘记了亲家母生日,直至初六那一日,陶家的请酒帖到了,方晓得缘故。急得手足无措,忙忙的备些礼物,到门补寿。陶夫人反过意不去,对媳妇说道:“亲家这样过费,教人心上怎安。但亲家自来,已谢他不尽,切不可使其竟回,烦娘子致意一声。”慧姑便踅身到外厢,向父亲湛悦江述了婆婆致意的说话,又说知寻着了梅小姐,婆婆就要替哥哥作伐。悦江便欢喜不尽,对女儿道:“等我回家,说与你母亲知道,也教欢喜。”慧姑止住道:“爹爹不可径去,婆婆教我致意,必要爹爹吃了酒去,不可拂他意思。”悦江就领了酒席,方才回去,与夫人张氏,说知陶家要把杏娘攀亲的缘故。夫人亦欢喜不尽。次日,陶家祝寿事已毕,那梅小姐仍上同佛奴在姑妈家住下。因庵中得了与湛生姻缘有分的梦,心情意况,比前番大不相同。当时有诗云: 几年托迹礼空王,好梦牵来搅俗肠。 一点心情暗勾引,懒将针线刺鸳鸯。 不题陶湛两家事体,只说那本县知县高公,抚字催科,合宜得体,大计卓异,行取到京。是年六月下旬,即奉旨巡按江西等处。七月初旬,报到了江西,陶药侯便教儿子,同了一员标官,带三百兵马,一路迎上,护送到任。又说当时湖寇,幸有武贵一人,怀了归顺之念,与陈龙、梅富春等,着实相好,收在自己部下。要知究竟如何?只听下回分说。 第六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589 ?第十二回 武伪将弃暗投明 范真人将机就计 却说那舒须虎武贵,怀了投降之念。一日对梅富春等道:“我本好人家儿女,只为事出无奈,做此勾当。然此心亦尝想见天日,这里岂可了我终身。”又一日,对陈龙等道:“倘有机会,我便弃暗投明,哥哥等肯扶助我么?”陈龙等恐其意还有假,不十分把实话说明。但道:“若大王有用我等的所在,赴汤蹈火,亦所不辞。”自此,武贵只与陈龙等日夜饮酒作乐。若郜长彪来说攻打官兵事体,只推有病。郜长彪原是一勇之夫,并不疑惑。自从第二遭败回,并无人替他忠谋善计,也不思想与官兵决什么胜负。官兵这里,亦因此安闲养锐。陶元帅日逐与湛翌王等诸将,谈论兵机,筹画计策,只着贾参将标下旧员蒋奇、张吉、施达、朱正等严守各营各汛。那时正是七月初旬,天气还热,陶公整酒,邀请湛翌王等几个亲将,在中军乘凉夜饮。只见范云侣、卜道人两个,一齐起身说道:“元帅不宜只管饮酒,今夜必主贼人劫寨,可作速整备。”陶公听了,又传令各营,用心提防。一面着千总班惠,领小船二十号,健兵二百名,往湖面上直泊孤山左近,打探回话。   且说贼首郜长彪,连日请武贵议事,被武贵推病不睬,心中好不闷闷。这日正是初九,又叫人到武贵营中,请他商议攻打官兵。武贵始初沉吟,忽计上心来,便假意对来人道:“你去回复大王,说我收拾就来。”刚等那人去了,便请陈龙、梅富春等上坐了,说道:“哥哥等俱有意功名否?”陈龙等佯答道:“龙等蒙大王不杀,已属过分,又承推心置腹,手足相待,此恩此德,何日忘之。愿终身随侍大王,共图谋王定霸,同享富贵,龙等之幸也。若说别项功名,只恐如今世人狡猾,我虽竭尽忠胆,一旦兔死狗烹,人将仇我,悔之晚矣。望大王思之。”这几句话,分明是套他意思,看怎么回答,便将机就计。只见那武贵,双眉倒竖,两眼圆睁,正色厉声的道:“我看哥哥一貌堂堂,胸中富有才略,将来直上青云,攀龙附骥,不意如此议论,乃碌碌庸夫之所不为,岂所望于哥等哉。”陈龙等便齐声应道:“末将等久有此意,诚恐大王不决耳。苟有举动,敢不力效犬马,以报万一。”武贵便欢喜道:“足见哥等忠义,便促椅对膝,将适间郜长彪差人来请同议进兵,不如乘此机会,杀却那厮,以为进见陶元帅之功。即哥等所负前愆,亦可赎矣。但急忙不能下手,必须如此如此,方为万全。”陈龙等道:“足见大王高义。”即时一齐到郜长彪寨中。郜长彪道:“前日被他们两次羞耻,怎生弄个计儿,报复前仇,杀他片甲无存,便乘势攻打各路,夺了饶建等处,立定脚头。然后渡江,以图大举。倘天命归我,那时你亦不失封侯之位。故此,连日请你商议,你又害病不来,我心中好不纳闷。今幸你病好,正好商量哩。你意下还是怎么?”武贵道:“大哥之言,正合吾意。官兵见我们连日不去攻打,彼志已怠。今夜不须全寨人马,只用二千精勇,大哥便领前队一千,战船一百,奋勇直入。弟领后队一千,战船一百,四下策应。趁此月明如昼,分付手下,俱要全副披挂,精利器械,一更饱饭,二更起行,三更直抵官兵大寨。只可向前,不可退后,违令者斩。只此一番,管教杀尽他们便了。”郜长彪听罢,大喜不迭。乱叫的道:“好计也,好计也。”陈龙道:“大王一面收拾起营,一面先拨几个弟兄,到官兵近处,打听消息,好做手脚。”郜长彪道:“此计越发妙了。便差你去走遭。”正是: 无谋贼首矜奇算,有勇将军得计时。 始信猖狂筹画短,空劳卤莽抗王师。 陈龙领命,正中下怀。便带同来的二十余人,小船四只,棹出孤山港,趁着西南风,一帆将到。只看见前头亦有几号小船,摇橹操棹而来。你道是谁?却是千总班惠,探听贼情的。看见前面船来,不知好歹,便一箭飞来。陈龙躲过,大叫道:“来船不可放箭,我乃湖口将官陈龙也。”班千总听见道:“既是陈老爷,此来为何?”陈龙又叫道:“贼人中我们之计,今夜要来劫寨,先教我打听,我特来报知。”一边说话,两船相近。班千总道:“如此难为老兄了。”陈龙道:“他们如此如此,然多亏武贵之力,老兄可速回去,通知元帅军师等,必要如法策应,不可有误。小弟亦便回去,好相帮行事。”班千总晓得了备细,回到营中,即刻报知陶公等。陈千总亦回到孤山,贼众已开船扬帆而来。他便先见了武贵,道了遇见班千总之事。武贵道:“多谢老天,事必济矣。”陈龙又到郜长彪那里,佯报道:“官兵并无整备,亦无动静,今番正中我们之计。”郜长彪大喜,只顾催船前进。陶公这里,分付署总镇湛国瑛、参将贾龙、游击蔡大能、守备施国仁等,一同如此如此,自己便同两个军师众将,在军中主持。将近三更天气,望见贼船将近。先一队三百余人上岸,直杀入前营。见营中并无动静,晓得中计。急退走时,后面炮声震天,却被千总龙士彪、赵仁两路伏兵杀出,贼众大乱。郜长彪看见前队有失,便踊跃上岸来救。后面武贵、陈龙、梅富春、张桂、项山、卢三义、朱瑞、秋文部兵二百,一齐发作,喊道:“从我者生,不从我者死。”武贵部下的,俱齐声应道:“愿从大王。”便放火烧着郜长彪部下船只,又上岸抄出右路,投官兵营内来。贾龙等弃马上船,抄出左边,截住郜长彪归路。郜长彪看见船上火起,正心慌时,又见右路中冲出一彪人马,旗上大书都督府湛,乃是湛国瑛,一千救应游兵,接住厮杀。正酣斗间,湛总府马失前蹄,一交跌下,被贼缚去。武贵、陈龙看见,急回身救应。郜长彪见反了武贵,知势头不好,便绕岸而走。正是: 笼中飞鸟釜中鱼,卷甲抛盔器械虚。 漫说奸雄强似虎,今朝弄得命如鸡。 谁知他命该未绝,顷刻变了东北大风,烧剩贼船,直刮拢来。贾龙等只好救护自己船只人马,那里还有工夫追杀。故此郜长彪竟一溜烟上了小船,逃回寨去。那时众喽罗绑了湛翌王解来,郜长彪喝叫上了囚车,等捉得叛将武贵,并陶杞等,一齐斩首。 也不及细说湛翌王被陷之苦。再说贾龙等,因回风反火,乱烧过来,不敢截杀,只顾救灭自己船上的火,贼已去远了。检点各路游伏诸将,不曾折损一个,只有湛翌王被贼擒去。陶公心里十分着恼,即传令收兵,与范卜二军师,商议救之之策。恰好梅富春、陈龙一班,领了武贵来见。陶公先谢了他义助之德,便问及郜长彪捉了湛翌王去,如何救得回来。武贵道:“湛将军此去,只怕即为所害。若留而不杀,便有计救他了。”陶公慌忙问其故,武贵道:“必先烦一位到彼寨中,探听湛将军消息。若端然在彼,便通信与他得知,使其放心。元帅这里,尽起水师,连夜直抵孤山。他必尽起营中精锐,来拒天兵。武贵当少效犬马,报元帅不杀之恩。带领本部人马,抄到前山,乘虚捣其巢穴,叫他首尾不能相顾。再设左右二翼,防其奔突。此计若行,不但救得湛将军性命,即可力擒此贼。元帅亦可免南顾之忧矣。伏惟元帅上裁。”陶公大喜道:“将军之言,正合愚意。非深娴兵法者,那能有此妙算。诸葛再生,孙吴复起,亦不是过也。但深入虎穴,恐难其人。”范云侣便于袖中打了一卦道:“湛先生此去无害,因他还有几日灾厄,难星一退,贼亦可平。即不报知,谅亦不害。但恐我军到时,彼陡起不良,把他难为为虑耳。贫道自去走遭,庶为妥贴。”陶公道:“若仙翁去时,极为妥当。只是老夫军中,早晚乏人商议,如何是好。”云侣道:“元帅左右,自有卜师兄、贾、蔡诸将军商议大事,贫道此去,谅亦就回。只须元帅拨一二人同去,临期可以保得湛先生万全。”陶公道:“只是重劳仙长不当。”便置酒款待范翁、武贵及同去将员朱海、冯彩,一齐入席。云侣道:“蔡将军英勇,乞同贫道一行。”又赏了随行的兵校二十余人。云侣别了陶公,收拾停当,俱扮做客商模样,先拘刷货船三只,装满粮食在内,便顺风扬帆,望湖内而去。有诗赞云侣云: 扁舟直入虎狼军,白■仙翁气谊殷。 管取良朋保无恙,干戈丛里策奇勋。 陶公又差马报人,下公文到饶州建昌、九江、临江各处,调拨水师,尽赴湖口听调。 再说郜长彪败回,又怕官兵连夜来攻他。去了武贵部下一千精勇喽罗,兵微将寡,急难支持,便着实提防。大小各港,尽着人守把。差细作四下遍贴募兵榜示,广贩粮米,以充军食。又伪加了楚王之号,拔破伞鬼徐洪、青水鸡傅大用、独脚蟹杨勇、活七煞马清四个为四路元帅。山上大兴工作,盖起王殿。当下范云侣等三只货船,漾入湖心,早被一起贼人拿住。见是满载粮米,便问你们那里客商,不要害怕,这货不必载往别处,可送到我寨里,待我报与大王,将银子平买你的便了。”范云侣等道:“我等情愿将一半助大寨公用,余乞见还,救我们性命罢。”众贼道:“且到元帅那边,听候裁夺。”催船行动。云侣将机就计,假哭假笑,一霎时到了山寨,将船弯住,同贼众去见了郜长彪,哭道:“小的们千乡万里,将血本觅些蝇头,养赡父母妻子,望大王开天地之心,得放还乡,生死衔感。其船中所有,愿一半贡入大王,其余发还,以救残喘。”那郜长彪便大喝道:“你敢是没有耳朵的么,目今山寨缺少钱粮,正在各处贩籴,你这些少粮米,还想放回么。就是你们一二十人,亦正好编入队伍。若道一声不肯,立刻叫你做刀下之鬼。”便叫刀斧手伺候。云侣道:“若不发还货物,即使生放我等,亦难活命,不如求大王收用为走卒罢。”郜长彪欢喜,叫赏了酒饭,分付道:“左部队伍内,前日厮杀时伤了几人,如今你去充补了罢。”云侣等便应喏而去。 且说湛翌王陷入贼营,上了囚车,押入山后空庙之内,着几个闲散喽罗看守。一日一餐,饥渴难熬。心中又苦又恼,不知怎生可以脱得此难。猛又想起范道人皂囊,还有一个未开。因前言甚验,不敢轻易。他又道即日就有用处,今日正在极急难之时,即向腰间取出拆看,亦写着十数个楷字道: 火来怪至,贫道谨谨护持。 翌王看了想道:“依这看来,虽有灾祸,谅亦不妨。但是陶公那里,能作速救我。”不说湛生受苦之事,再表范云侣等,被郜长彪拨入队伍,便暗自欢喜道:“郜长彪果是一勇之夫,若稍有见识,我等便不能入脚在寨中了。只不知老湛在那里受累哩?”又过一日,范翁在寨中无事,一齐到山上各处游玩,实是体探湛翌王安身何处。走到山后,远远看见一所古庙,云侣道:“到那庙里去玩玩,有何不可。”到得里边,只见有几个喽罗在内。见云侣等走来,便问:“你们是那里,来此做什么?”云侣告以如此如此,喽罗道:“这便难为你们了。”老范一头说,一头走进里面,早见得一件东西,乃是一辆囚车。再细看时,湛翌王端然在内。翌王见了云侣,心知缘故,只做不知。云侣也只眼送翌王,两下俱各心照,怎奈耳目甚多,不能交接半句言语。云侣心生一计,对那些喽罗道:“大哥,这里可有处买酒么?”喽罗道:“望西南上转过山嘴,便有酒店,也是我们人开的铺子。”云侣又道:“大哥不瞒你说,我们来了这几日,酒味也没有得尝,且是心里纳闷,若果有处买,还有几钱碎银子在此,斗胆敢烦大哥替我走遭,再弄些下酒的来,就同大哥们畅饮一回。”众喽罗道:“素无相识,怎好叨扰。”云侣道: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,这却何妨。”众人便欢喜满面,渐渐与云侣亲热。范老便乘空问囚车的缘故,众人道:“老哥有所不知,这是与官兵厮杀拿来的将官。”又一个道:“拿得一个折了千个,如今官兵势大,我们死活不知怎样哩。”又一个道:“那将官说来也可怜,不如做些好事,把他松放些,何苦做此死冤家。”云侣道:“是。”要知究竟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七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945 ?第十三回 众魔军孤山覆没 诸义侠麟阁留名 且说范云侣,以计哄动众人,探他说话。早见买酒的已到,云侣道:“一发烦大哥们收拾起来,我们如今总是一家人了。”众人道:“总是一家,少不得要做两家。若官兵早晚来时,我们就放了这个将官,先去投降,博个重赏,可不是好。”有的道:“隔墙有耳,乱道他怎的。”云侣知贼众人心已离,暗暗自喜。少停酒至,便叫众人打伙席地而坐,摆上两盘牛肉,两只熟鹅,一个猪头,两小坛烧刀子。众人先谢道:“叨扰老兄不当。”蔡大能也晓得范翁之意,也帮劝众人畅饮。饮到半酣,范云侣道:“斗胆告大哥们知,我们饮酒快乐,车中的人,此时好不苦恼。望大哥们放那将军出来,也用几杯,亦见你我忠义之处。”众人一齐道声有理,起身到车边,用匙钥开了锁钮,搀出车来。众人叫湛翌王谢了老范,老范便道:“小弟虽有此意,倘众哥们执法,亦无可如何,那将爷还该谢众哥们。”众人道:“说那里话。”便向翌王道:“将爷不必忧烦,早晚官兵来打寨,我们仗你作线,引我们同去投顺天兵,百凡还要将爷周全,这是真实的话。如今也不叫你那话中去了,让你外边散步散步,料也不妨。”云侣等听见,心里又十分欢喜。猜拳豁指,直到酩酊才罢。云侣先已睡倒,一眼偷看那十数个人,个个东歪西倒,便一骨碌爬起,走到后面,对翌王道:“元师叫我如此如此。如今要走,也不难处,只是那里有船只。况日里不便行事,夜里又路径不熟,且耐心等个机会再处罢。贫道当不时来相会先生也。”正说话间,只听得山后炮声震天,喊杀之声不绝。   且说陶公,调到了各处水师,共有四五千人。那些领兵来的官员,亦尽是参游守把,共有二十余人。帅府传令,分为二处: 二千五百人,战船八百号,着贾龙统领,并原领兵官十员为左翼。 二千五百人,战船八百号,着班惠统领,并原领兵官十员为右翼。 武贵、卜道人领本营水师二千,新降兵一千,战船一千号,为前军。 湛辅廷、黑定国领本营水师二千,战船一千,为押后。 陶公统领施国仁、李恺、龙士彪、陈龙等将二十余员,水师三千,战船一千,为中军。 只留姜斌、毛应雷等陆兵四千,守把各处营寨城池。正是: 船舰如此,将兵若虎。旌旗蔽日,金戈映秋水长天;鼓角吞风,铁甲拥惊涛断岸。腾腾横杀气,冲天蛟窟鲸宫;凛凛触危波,射退蜃楼海市。只见:千帆飞指大孤峰,五路争雄小渚口。 那时,郜长彪得知,慌得手足无措,急忙点起全寨喽罗,只有三四千人,亦分作三队。一队把守前山,一队守营。自领一千人,战船三百号,抄出后山,来敌官兵。两下施放炮铳,故此声震天地。范云侣等听得,知道陶公等人马已到,便一齐动手,砍死了几个看守的喽罗,望山后空处来看。陶公大军到了孤山,泊住船只,扎了一营,左右后三处也扎起一营。只武贵一队,直抄至前山。见贼兵已有准备,不便轻自攻打,也扎起一营,把个大孤山围得铁桶一般。卜道人道:“今日且慢攻打,先烦湛二将军,分一支人马寻路偷上山去,会见了他令兄,接得回来,然后攻打,方为万全。”陶公依允,差人请湛辅廷来,同了侯先,领精兵一百,小船十五只,竟依计去了。那时,云侣道人、湛翌王等抄到山后,望见一簇小船,从大营中棹出,周围一绕,将近岸时,小白旗飘起,大书“中军督粮都司湛。”云侣先看得明白,不胜欢喜。乃向翌王道:“令弟将军来接我们了。”辅廷等亦远远望见,一跃上岸,撞出一起巡山喽罗被侯先手起枪落,一二百人杀得干干净净。回身正来寻翌王等,一霎又不见了。侯先便道:“岂不作怪,明白地几个人,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?”湛辅廷心里更加着急。看官们,你道却为何?原来湛翌王尚有周时恶限未满,侯先杀贼之时,翌王等看见一群大蛇,约有百十余条,身长数丈,金光射人,他们便望后逃生。那蛇直追到二里之外,忽然不见了。只有范道人心里明白。少停,又起一重大雾,故此侯先等各处找寻,不得见面。天色已晚,又恐遇见大队贼人,难以料理,只得回身上船,一径来见陶公。 且说陶景节,接着了高公回来,见父亲已入湖杀贼,即便星飞赶来。陶公见了,大喜道:“辛苦你了。”景节道:“高年兄已到任,叫男多多致意,说一等平了湖寇,先替我们题疏报功。”陶公道:“难得他如此。今湖寇亦将次平靖,但你去后,第二次打仗,湛大舅被贼掳去,所以我亲临虎穴来救他。已叫范道人、蔡大能先去通信,只未知他们会见不曾。要知好歹,只看明日行兵胜负何如了。”正说间,见侯先、辅廷回来道,如此如此。陶公听了,半晌不语道:“湛生命蹇如此。但是,已会见老范,谅必无事。”一夜无话。 到了次早,郜长彪亲自出阵,大骂“杀不尽的逆狗,敢与老爷对个手么。”郜长彪喝叫,把船踏动。两船相凑,斗上二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这里龙士彪、梅富春一齐出阵相帮,贼阵内女将张三姐、青水鸡傅大用,亦来帮助。各人寻个对手。但见: 刀过处千条血浪,枪过处万点梨花。一个豹眼圆睁,怒摇五岳;一个柳眉倒竖,气撼三山。宣花月斧劈空,斩透皂罗袍;透脑星槌直飞,扭绝狮蛮带。真个是:阵云高处风波恶,杀气冲来日月昏。 六员将在湖面上,我不容你,你不饶我,斗得好不凶猛。正酣战间,官军中一将落水,却是梅富春。他见张三姐生得标致,便松了手,早被他一戟刺中咽喉,挑翻落水。侯、朱二人正慌,只见贼人后边大乱,却是武贵一军,在前山听得山后呐喊,晓得两下交锋,便奋勇飞上山去。贼众守把前山的,尽被杀散,乘势赶入大寨之中,满山放起火来。那翌王等,被蛇冲雾掩,不辨东西,因与侯先等对面相失,又不敢再到别处安身。三十余人,共做一堆,只得在山凹中过夜。挨到天明,又听喊杀,连声不绝,正惶惑间,只见火光遍山,延着树木,看看烧到山凹中来。翌王便哭道:“这番死了。”范老道:“不记得贫道之言么?”又听其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“疾。”那火便不烧过来,方才放心。 再说郜长彪回头看见山上火起,便弃了侯先,回身上山救应。不提防刺斜里一将冲出,手提大刀喝道:“贼徒休走。”郜长彪吓得面如土色,未及回手,早已头滚落地。原来官军中少年战将黑定国,料道贼军不利,必仍上山,且在归路上埋伏伺候。不意果不出其所料,被他得了大功。随把刀头挑了郜长彪首级,绕山叫道:“贼首已诛,两军不必苦战。”当时有诗赞云: 年少风流将,英雄孰可当。 功成马到处,诛贼独诛王。 陶公等晓得,大军尽上山来。范云侣、湛翌王、蔡大能等,亦随后来到大营,见了陶公道:“元帅恭喜。”陶公欢喜不尽。军中捞得梅富春尸首,报与陶公得知,伤感不已,叫把棺木盛殓葬于孤山之下。武贵等亦来会合。中军传令封刀,不得妄杀。贼众尽数投降,所得粮草衣甲器械金银布帛,不计其数。又大张告示安民,晓谕道: 平湖荡寇帅府陶,照得本府奉命讨贼,仰赖天威,众将戮力,剪除小丑,克日平定,救民水火,誓不妄杀。如贼兵降将,愿从顺者,当加以不次之赏,以照劝义。倘愿散伍归田,亦听其自便。如罔知天命,怀疑负固,釜中游魂,犹思走险,本帅府定当遣将扫荡,不留遗孽。为此遍谕,想宜知悉。 即于是日,在山杀牛宰马,大设筵宴,酬劳将士兵众。所得金帛,一半入官克饷,一半分给各部军中。欢声如雷。将在山未烧寨栅,尽数拆毁。过了一夜,到得天明,三军并作一处,放炮掌号,扬兵回营。自抚按以下文武官员,都来迎贺。到得营中,传令各处:调来兵将,仍回本汛安插,伺本帅府申奏朝廷,另行升赏。其河口事务,尽交割贡参将掌管。其外诸将,俱随本帅府赴省调用。分拨已定,即日到了南昌,坐了提督衙门,便修本复命。本内就叙了诸将功勋。第一,湛国瑛;第二贾龙;第三黑定国;第四武贵。次及陈龙、侯先、湛辅廷、龙士彪、蔡大能、高虎等,共是四十九人。只有范云侣、卜道人两个,不愿为官,着实固辞,故此听其自便,不叙入军功里面。又把郜长彪首级,封函端正,一起解京。 这日,中军官报:“抚按差官送礼。”陶公打发过了。又报道:“按院高公,自来拜见。”陶公留到后堂小饮,请翌王等俱出致谢。高公道:“晚弟昨日草木奏闻,二位台翁功绩,已达天听,荣命即日至矣。”两人又殷勤致谢。须臾酒散,高公回衙的话,且搁过。 但说陶公到了省中,湛生弟兄便一齐来向陶公道:“恭喜老亲台,荡平湖寇,已达不世之功,瑛等欲告别,回家省视老父老母,未知台意肯容否?”陶公道:“平湖之役,一则是圣朝洪福齐天,二则二位老侄与诸将运筹之力,老夫何功之有。况累老侄受惊,尚未图报。虽亲翁亲母,朝夕倚闾而望,老侄之请,理是尽孝。但朝廷赐命,指日将下,等候拜过恩诏,然后荣归省亲,便与梅小姐议婚,岂不为美。况且老夫还欲与二令妹作伐,明日即遣人齐书达知尊翁,俟其允否,以决行止。”翌王道:“舍妹姻事,老亲台意欲为谁执柯?”陶公便带笑道:“正欲与老侄辈说明,老夫见那黑仲襄少年老诚,胸藏韬略,真有经天纬地之才。目今又建了大功,将来前程远大,不卜可知。且老夫只有一子,甚是懦弱,更欲嗣仲襄为螟蛉,相为佐理。故此斗胆为二令妹作伐。”翌王听了,亦便欢喜道:“黑年兄果然人中龙虎,亲台盛意藐藐,老父自然首肯。但老亲台既有螟蛉他的意思,则执柯还该作成范仙翁为妙。”陶公笑道:“老侄之言,一发有理。”便一面请范云侣、黑仲襄等到了内衙,置酒作乐。一则贺功,二则便与云侣说明其事。云侣便一力抬担道:“这都在贫道身上,即翌老良缘,还当少效执柯之意。”陶公欢喜无尽。黑仲襄便拜了陶公为义父,大家重入席欢饮。 正言谈间,外面喧传圣旨已到码头上。陶公便慌忙出城迎接,就于公堂摆下龙亭香案,陶公领着众官,一齐俯伏。天使开读诏书道: 朕尝稽古人君之失,不克善待功臣,每遗后世之诮,至使忠臣义士,一遇国家板荡,俱裹足不前。戮力宣劳,十无一二。朕抚体自思,深以为恨。今尔江西提督陶杞,忠直弼亮,朕方倚为长城,鲸浪澄清,元恶授首。虽其素娴谋略,然岂一木能支。故湛国瑛以下四十九人,并着该部拟定功爵,朕亲简授。其没于王事诸人,俱照原职各加三级,赐以御祭,仍令本处有司赡恤其家,庶使臣以礼之旨,再明于今日。而事君以忠之义,复见于来兹矣。故特诏示,想宜如悉。 年 月 日诏 诏后开载:陶杞照原职兼太子太保,加二级。湛国瑛照原署实绶同知都督,兼太子少保,加□级。黑定国镇守陕西南路五府地方,驻扎汉中都督府都督诸事,余俱照原委各加三级。陶公等,各三呼万岁,望阙谢恩。请过圣旨,即于堂上设宴,款待天使。次日,天使起身复命去了。陶公便与翌王等商议道:“贾、蔡、武、诸贤契,听其先行赴任。老侄与二小儿,俱有婚姻之事,如何处置方妥?”范云侣道:“据贫道愚意,元帅当先接宝眷到任。湛翌老亦修书达知尊翁,接取全家赴任。如此则翌老、仲老佳期俱便矣。即贫道亦专候执柯,过了便要告别,到万松山去也。”陶公大喜道:“仙翁高见,顿开愚昧。”两下各修家报,陶公唤长子宗潜归家,先去扫墓祭祖。翌王嘱弟辅廷,亦暂归祭扫,便同父母幼妹一齐来到任所。后事慢题。 只说陶公在任,把所属地方事务,一一整饬停当。正所谓: 国有长城之寄,野无刁斗之虞。 阃外将军行令,远来近说堪题。 况且物阜民康,在任甚觉快乐。虽军务多端,自有一班代宣心膂力之人。年近六旬,精神愈旺,无异廉将军之善饭,绝无老迈之态。翌王亦未到任,在陶公那里专候梅小姐议婚。 一日陶公公事已毕,退堂与翌王、云侣等饮酒,谈及湖中之役,想到梅富春已死,流泪对翌王道:“瑞臣之死,正是天网恢恢。虽有悔过之念,不足以赎前愆。当日老夫已从其请,贤侄又推薄面,不念旧恶。俾亦得荷一官,居然人类。故天所以速夺其美,而显示果报耳。”说话间,辕门传进京报,七月二十五日,都察院一本,为特纠按臣等事,本内竟将江西巡按高捷,尽情参坏。遂有旨提解赴京,该部讯确奏夺等语。陶公看了,大吃一惊。要知高公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七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4416 ?第十四回 草奏章报恩留直 传好信倚玉连枝 且说陶公接看京报,见高公被逮,大吃一惊,半晌不语。翌王在座,也见了都察院参本,便跌脚大哭道:“高公大恩,尚未图报,今彼一朝罹难,倘有不测,则我生有愧于豫让,死有惭于王氏之义大矣。”乃对陶公道:“高恩人疾恶太过,致遭仇家砌害。却怪举朝默默,未闻有一言申救者。昔人云,智伯以国士遇我,我以国士报之。小侄此时不舍身图报,更待何时。虽名列武弁,职非谏官也,说不得了。弃此微秩,披诚血奏。邀天之幸,圣明采纳,高公得以宽宥,侄之愿也。即不幸而加我以越言之罪,使身膏斧锁,亦所甘心。”陶公道:“不忘报德,今人所难。勇于仗义,壮士所为。贤侄既有恤难之心,老夫亦敢效结缨之救。誓愿同修片牍,仰干天听,我等犹如蚊思负鼎,螳欲当车。区区微末,即无济于事,也见得执戈荷戟者,尚能表三代之直,争是非之公。”翌王踊跃赞叹道:“若得老伯共持公道,小侄附骥而行,更为生色。”便于座间伸纸磨墨,起一疏稿云:   臣湛国瑛启奏:伏惟巡方之职,察吏安民,扬清激浊,此其分也。古来聪马之威,使四境肃然。贪墨解绶,雷厉风行。何丧乎强御,何恤乎人言。所谓大破情面,不顾身家。巡方之臣,往往为奸人侧目,百计中伤。所赖朝廷能容强项,则此辈计无所施。窃见按臣高捷,受任未久,惠威并著。清风两袖,但饮西江一杯水;明月三山,照遍南庾万里云。诚庐峰之秀,豫章之选也。何意司宪者,谬采风闻,遽加参劾。以无稽之赃款,指为有据;以如神之执法,陷作昏残。使圣朝震怒,敕付士帅在按。臣固自揣无愆,闻命之日,即束身待罪于阙下。在同官则痛念无辜,叩阍之告,因披肝特吁于九重。若高捷果有玷于官箴,臣愿受妄言之罪。如高捷确挂误于弹章,惟望开一面之恩,赦复原官,仍还旧职,慰百姓之呼号,照赐环之旷典。是时,即论臣以武弁越职言事,按律正法,臣死且不悔矣。臣国瑛无任激切屏营之至。 翌王草毕,即呈与陶公观看。陶公不胜叹赏道:“贤侄胸怀慷慨,笔下淋漓,若得龙目亲鉴,必然感动回天。老夫奏章,意欲也借重如椽,未识不吝捉刀否?”翌王遂谢道:“小侄久在戎行,笔墨荒疏,只恐代■不工,为宗匠所笑。然老伯严命,安敢不竭其愚,以待斧削。”又磨墨伸纸,代陶公草一疏稿云: 臣陶瑛启奏:臣本武夫,荷蒙圣天子假以节铖,荡寇湖中,仰藉如天之福。萑苻小丑,一鼓成擒,自江以西,复见太平。万民得以宁静,且赖有按臣高捷,招携有礼,服梗有方。以抚绥而兼威剔,以保疆而施方略。使臣得同力共济,滥冒天功,猥列崇阶。方欲推举按臣赞襄之力,而严纶适至。高捷谬挂弹章,闻命就道。西江之民,如失父母。卧辙攀辕,呼号之声达于百里。纷纷之众,似有大不平于心者。惟此公是公非,百姓有口,信其所非,罚其所是,则愤懑之气,激成怨望。臣恐方服之众,俱以朝廷听言不明,治罪失实,涣然解体,复贰尔心,一旦有变,臣不任罪也。况臣老矣,无能为矣。宁斥臣以留按臣,使百姓慰时雨之望。则洪都故土,庶有宁宇乎。如以臣言为谬,臣愿以八口保按臣之无他,而惟望主上之察之也。犬马余龄,所祈祷者,以圣朝用贤吏,保疆邑为幸,余非臣所知矣。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。 翌王笔不加点,又与成一幅奏章,呈上陶公。陶公看了,抚掌称快道:“古人军中,倚马草露布,以为绝代才子。贤侄今日,奋笔直书,如行云流水,珠玑错落,俊爽之才,有同健鹰之摩秋汉,真命世杰也,与古人何多让焉,将来正未可量。”两人坐对已久,陶公命摆酒设肴再叙心事。一面着掌书奏官,誊写本章。一面分付赍奏官收拾行装,着他明日起身,星夜赴京具奏。不题。 适衙门外传鼓,中军官禀称:“巡按高老爷到门拜别。”陶公急忙穿袍束带,开门接见。高公上堂叙礼毕,陶公便道:“湛舍亲适间已在敝署,未识老亲台欲一晤否?”高公便答言道:“刻下拜别过老先生,即拟到彼作别。既是在这边,可快请来相会一会。钦限严迫,下官即欲登舟了。”陶公便唤左右,道声“湛爷有请。”湛翌王随整衣趋出,见了高公,泪如雨下。高公为之动容,乃从容解慰道:“足下有所未知,今日做官,只该随方逐圆,奔走附势,自然长保显荣,身名俱泰。下官只因僻性迂拙,一味执法,与世相忤,以致疾我者群谋下石。今事已如此,亦何敢辨。惟有束身司寇,听凭生之杀之而已。所谓一从要贽为臣,此身已非吾有,何必深计其浮沉得丧哉。”说罢,高公即起身告别。陶公握手致谢道:“老亲台此去,还该具情奏辩,圣明在御,必然洞鉴。辟如云雾障天,少刻云开雾霁,红日朗照,无隐不现,未有不昭雪者。”高公唯唯致谢。独湛翌王两眉频蹙,嘿然无语。高公见翌王如此情状,亦不交一语而别。正是: 失官看如士落魄,敞裘金章颜无色。 人生到此遇相知,惟有垂头相叹息。 一腔热血洒别离,呼天不应愁还泣。 所赖结交多意气,暗抒血胆回天力。 看官,你道陶公与翌王,既有救高公之胆量,已经具疏上闻,则高公来拜别,即该说与他知道,以安慰其心了,如何陶公也并不言及,翌王也并无一语,使高公徨作别,这是为何缘故?此正是陶、湛二公,深心救人之处。 大凡要救一人,须有深心大力,才可做事。若事尚未成,先在口内夸张道,某已如此如此,某已这般这般,设或被旁人泄漏,连自己也拖下浑水里,岂不是破井救人,同为陷溺。所以必要秘密谨慎,悄然下手,使人不及防,尤如迅雷不及掩耳,这是有谋略的所为。若如今轻浮浅躁的人,才去救那这一个人,不知救得救不得,见了那人便满口居功,满面矜骄。就是见了别一个人,便向他道,某人我已如此如此去救他;若救得时,难道不亏我,不感激我么。大言不惭,必致为忌嫉者所败。故云轻浮浅躁之人,但有救人之口,断不能有救人之效,怎比得深心大力者,藏机不露,暗地里去布置人,如奇兵劫寨,神鬼不测。陶、湛二公,善于用兵,故亦善于救人也。这话且搁过一边。 再说陶景节、湛辅廷二人,自离了江西地界,取路还家。晓行夜宿,一路上看不尽山明水秀,加鞭前进。早见红毛大山,半天插峙。景节在马上向辅廷道:“此山险峻非常,近闻盗贼啸聚,打劫商客。我们过去,必须大家小心提防。”辅廷道:“既有盗贼出没,兵家云先声足以夺人,我们须分付家丁,结束齐整,个个弓下弦刀出鞘,打起旗号,摆队而行。遇着强人,即便动手擒剿。料么魔小丑,安敢侵犯我官差兵将。”景节道声有理,因打起一面大红镶边旗,上写道:提督江西都督帅府陶。 先令家丁簇拥而行,在前开路。后队便是陶、湛二少年雄将,和着众家丁,擎鹰放弹,在马上取乐。一行约有百余人,军威甚是勇壮。才行到半山,抹过山角,只见几个小喽罗,探马巡哨。见了官兵,拨马飞走。去不多时,山脚下忽拥出四五队人马,挡住去路。队中也竖起两面绣蓝旗,旗上写着: 帅府贾 飘飘扬扬,摇云蔽日。景节纵马前看,全不畏惧。便拈弓搭箭,望着旗头飕的一声,那箭恰射断旗索,旗脚便倒。他家人马,尽吃一惊。小喽罗飞马报入大寨,寨主即忙结束上马,到山脚下来观看。你道那寨主怎生打扮? 头顶镔铁耀日盔,身披蜀锦盘云甲。腰系狮蛮带,挂插弓刀,脚穿鹰嘴靴,跨踏骏马。虬须卷冗势狰狞,少年凶猛归降将。 原来这寨主不是别人,就是贾龙的兄弟,唤做贾凤。向因贾龙在攒戟山落草,官司出榜捕捉,连累兄弟没处安身,躲在红毛山中,樵采度日。又被捕差挨缉,要拿他去到官拷问,贾凤情慌,暗里与几个结义弟兄商议,那几个结义弟兄便道:“捕差屡次骚扰,哥哥东躲西逃,终非善策。若没钱使用,拿到官司,定然夹打监禁,性命难保。不若杀却几个囚徒,竟在红毛山中,也聚些人马,结个堡寨,做梁山泊上的故事,好不燥脾,何苦束手就死。”贾凤听信其言,便提起板斧,砍死捕差,同几个结义弟兄,杀牛宰马,祭告天地,树立营头,自己名为红毛山镇蜀大王。其余结义弟兄,挨次坐把交椅,共有十二人: 军师野伏波马大山 副军师赛诸葛仰屺 打虎赤金神煞富多郎 换天星踏平神煞铁上义 高攀九霄擒云手骆梧 酆都活地司闫芝 飞夜叉入水龙鱼二泉 墨面鬼齐天使者侯顺 烂羊头屠酤大煞刁阿佛 钻地入云小蜻蜓儿连和福 醉黄巢云司大帅黄毛狗 纸金刚开山土地石榴儿 那十二人,俱是积年在红毛山中打家劫舍,因贾凤自小喜欢在江湖上结识好汉,舞弄枪棒,逃难到山,便与十二人意气相投,往来甚密。后因杀了捕差,恐怕差官来擒捉,故此遂一同入伙。贾凤颇通文墨,粗晓兵机,所以推之为首,坐了第一把交椅。向来虎踞此山,官兵不敢收捕,甚为地方大患。谁知贾龙一旦归顺,立了大功,朝廷升授官爵,到任之后,便差几个家丁,到兄弟寨中来,招其速速归顺天朝,同享富贵。贾凤接得此信,便说与众兄弟知道,十二人俱欣然愿随鞭镫。是日正在那边拔寨起程,诚恐路上官兵盘诘,为此将贾龙的名色装头,打起这两面旗号,以便度涉关津,不想正遇陶家人马。景节只认山贼阻路,惟有整备打仗。贾凤闻报,也只认是官兵阻路,要和他厮斗。又见射落旗脚,一发认是来寻对敌人了。方要分付喽兵将校,擂鼓放炮,决一胜负。不想贾凤背后随来一名贾龙手下的家丁,认得陶景节是本官的同僚,发声喊道:“二将军休得造次,前面这位小将军,就是大爷的同官,督府陶老爷的公子。”贾凤听罢,滚身下马,来到陶景节的马前,慌忙叩头道:“山野愚夫,不识台驾,失于回避,伏望海涵。”景节和着辅廷,都下马相见。贾凤欢喜不迭,即引众兄弟们前来参见,一一叙礼毕。贾凤留陶、湛二人,到大寨中去摆酒款待。陶、湛二人力辞不允,只得略领其情。临行,贾凤又捧出金银一盘奉送,以助路费。景节再四推辞,必不肯受。贾凤极意恳求,不好过拂其意,勉强收领。其余家丁,又分犒银两。贾凤又同众兄弟,跨马鸣金,护送一程,直抵成都地面,才相辞而去。当时有诗一首,单赞贾凤云: 兄弟奇雄震蜀都,一朝归顺尽投戈。 堪钦义气相推重,不惜黄金赠路途。 景节、辅廷二人,正虑盘缠不得接济,幸喜贾凤慨然赠送,赖以免行李不继之忧。又行两日,到了双流县,分路各自回家。 先是景节到得家中,拜见了母亲,次表妹,慧姑亦来见了丈夫,一家无不欢喜。景节然后说道:“父亲湖中剿寇辛苦,今照原职加衔,永镇江西,男叨父亲之荫,亦得授南昌城守之职。大舅分镇江西七府。二舅亦受参将之职。爹爹在任所,又嗣了一个少年将军,叫做黑定国为螟蛉之子,他也授了陕西总兵。今二舅到家,接岳父、岳母等到任,还要与二姨联姻。”又笑道:“如今大舅将来也是我妹夫,二姨又是我弟妇,兄弟连襟,姊妹妯娌,正谓亲上添亲,骨肉团聚,也是世上罕有的事。”夫人合家听了,欢喜无限。未知湛家如何光景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八卷 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5566 ?第十五回 证错笺花烛话前因 脱空门情郎完旧约 只说那湛悦江和夫人,看见二公子辅廷到家,先已欢喜不了。又听得说道:“陶亲家父子俱得了显职,哥哥仗他扶持已分镇江西七府,男亦得山东台儿庄参将之职。陶亲翁又在任所螟蛉了一子,今欲与二妹联姻。此人姓黑,本是延安府出身,祖父俱本朝显宦。因被仇家所害,全家抄没,只便逃得他一个,被万安屯的贾龙收留部下。贾龙受了陶亲翁招抚,他便随伙而来。今斩了郜长彪,得了大功,授了陕西五府总兵,年纪二十左右,真个学富五车,胸罗三略,非碌碌武夫之比。”湛公道:“据汝说来,此子似亦可人。若亲家果有此意,即当从命。”次日,湛公便教收拾祭礼,同夫人子女到祖茔祭扫,打点会同陶家,一起往江西任所。适陶景节也来拜湛公并夫人,遂订定八月初二,黄道吉日,一同起行。湛公应允。到了这日两家车仗行李,俱于东门外大路取齐。此时正是仲秋天气,花花鸟鸟,多少沿途景致。走了六七个日头,便过瞿塘,换了船,从长江顺流而下。不两日,将近江西省城地面,早有无数官员来接。陶公又差标官迎候,陶夫人等进了衙内,湛翌王亦迎父母到寓所。此时两家尽是至亲全面,各有一种分外欢喜,话不及细。   当日,陶公即率两个公子,并范云侣,先来拜了湛公,随请酒筵。次日湛公亦领两个郎君,回拜陶公,亦请其乔梓并范道长会酒。那日席上,范云侣便说起梅杏娘之事,陶公应允,湛公致谢。又道及淑姑姻事,陶公便接口道:“此是小弟斗胆,亲台勿以为罪。”湛公道:“亲台高厚之德,愚父子叨沐良多。况大小女与大令郎,已结朱陈,今二小女与二令郎,何妨再成秦晋。”陶公大喜。正饮酒间,门上报说:“按院高爷来拜。” 原来高公被都察院揭了,即日械送京师。幸喜陶、湛两个本到得快,随蒙批下旨意道:“据督臣陶杞、镇臣湛国瑛两疏,俱力辩按臣高捷之枉。似武臣越位妄言,因看平寇大勋,姑从其请。而高捷所犯事迹,亦未确实,相应与以观成之期,复任江西可也。”旨意一下,高公便不到京,就于中途回任。故此,特来拜谢陶公。湛公等已到,亦具名帖来拜。陶公等迎入相见,高公深致感激。陶公、翌王亦俱欢喜无限。陶公又道:“高年兄此来,小弟尚有一事相烦。”便说翌王、定国两处作伐之意,高公满口应承。湛公道:“高年翁若不以简亵为罪,便酌少叙,聊当致敬冰人。”高公逊谢,便大家入席,直到夜分方散。陶公吃酒回家,进了内衙,同着老夫人来对梅小姐说道:“小姐,你父母俱没,哥哥又亡,然有我两人在此,即如父母一般,婚姻之事自然老夫妇作主。前日湛翌王,为着花园游玩,被你哥哥陷害,几至丧身。其祸亦因小姐而起,幸得吉人天相,脱离患难,建立奇功。今已官居显要,尚未娶妻,适间席上,央高按公、范云侣二人致意,欲与小姐议婚,老夫已经应允。吾想此段姻缘,最为难得。在小姐可以报波累湛生之恩,今日婚成则诽议自息。在湛生独能鉴小姐守贞之操,后日获配,则琴瑟必谐。况且你哥哥在日,已曾面许湛生,老夫妇恐小姐执意,故此特与你说明。”梅杏娘道:“姑爹姑妈之命,自不敢违。但事属嫌疑,难以从顺。当日湛生不合有花园之诬,侄女无端蒙垢辱之名。今又与彼为婚,则前日之事,若出有因,瓜李之嫌,终身莫白。上无以慰两亲于地下,外无以释疑谤于公姑。不惟无益湛生,而且有玷湛生矣。况侄女久已修斋礼佛,失志空主,幸姑爹姑妈垂谅为望。”陶老夫人道:“我儿差矣,你父亲一脉,只有你兄妹二人。如今你哥哥已死,并无子嗣,只存你一个。我只指望早遂良姻,得延梅氏宗支。不料执意如此,眼见得我哥哥做无嗣之鬼了。”说罢,”便大哭起来。杏娘亦含着眼泪解劝,再劝不住。陶公道:“小姐不如你从顺了罢,免得姑妈苦楚。”杏娘哭道:“不是侄女执拗,湛生现居高位,少甚名门贵族议亲。万一以此身相许,侄女寡迹孤踪,他少年心性,一旦为彼轻薄,此时虽悔,悔已无及。”老夫人听了这几句话,方才住了哭道:“我儿,不道你到有这片深心。”陶公道:“既如此,有何难处。我已嗣黑定国为螟蛉之子,今把小姐做个螟蛉之女,名正言顺,与湛家议婚,谁敢来轻薄你。”佛奴在旁,晓得前番又寻着了紫燕诗,复得金甲神的梦,明明属意湛生。今在陶家夫妇面前,反装起腔来,不觉暗暗好笑。看见陶公说了这几句,杏娘低头不语。佛奴知他已有允意,忙取过红毡单,请陶公同老夫人上坐了,服侍小姐拜陶公夫妇二人为父母。陶公见梅小姐允了,不胜之喜。便去回复了高、范二公。次早,湛公备礼,先送入陶公衙内,替湛翌王聘定梅杏娘。陶公遂即备礼,送到湛公寓所,替黑定国聘定淑姑。湛公又烦高公致意陶公,明日十五,是团圆之日,即欲迎亲成礼。高公道:“陶年翁亦先有此意,两家便可同拜花烛。” 再说十五这晚,湛公这里支持停当,便一派鼓乐喧天,湛翌王坐了高头骏马,到提督衙门迎娶梅杏娘,来到寓所。这些结亲礼数,自不必说。只说翌王与杏娘,花烛之后,双双同入洞房。那时,梅杏娘端坐不动,翌王见夜深了,对杏娘道:“请安置罢。”杏娘也不回言,正色不动。翌王陪笑道:“下官当年到园中,小姐赠落花诗的时节,何等见爱。今夜却怎地生疏起来?”(此处疑缺)翌王道:“待下官细说与小姐听:那日下官游春,做了一首《紫燕》诗,偶然走入园中,撞见佛奴,说及小姐会吟诗作赋,下官醉后狂吟,不想小姐听见,你就差佛奴查看。下官乘着酒兴,将《紫燕》诗,勉强佛奴送了进来。明日痴念不断,又到园中,佛奴说小姐要打他,慌忙拿原诗出来还我。下官接来一看,却是那首《落花》诗。可知道你那时连佛奴也瞒过,岂非小姐真心见爱赠我的么?想事隔两年,贵人健忘了。”杏娘听了这番话,含羞微笑道:“错误到此。”翌王也笑问道:“有何错误?”杏娘低头答道:“那首《落花》诗,原是奴家放在镜台旁边,佛奴当日将诗还你,他又不识字,竟错拿了。直至避难在家母楼上,无意中翻诗,那《紫燕》诗笺却又在书内,都是佛奴小婢子误人。”翌王笑道:“小姐不要怨佛奴了,今日看来,也是天缘,该得如此。”两个正说得唧唧哝哝,佛奴只道是小姐作难,便走进来劝道:“夜深了,小姐该睡睡罢。”翌王便将错认诗笺的话,述了一遍。佛奴掩口笑道:“千错万错,今日总是不错了。”杏娘含笑瞅了他一眼。佛奴又笑道:“如今不错了,我这错误的还立在此何干。”便转身溜了出来。翌王就走近杏娘身边,又陪笑道:“错误的已明白了,还有什么讲?”杏娘便娇羞退避。翌王双手搂定,看着杏娘道:“小姐你自号醒名花,下官今夜反不觉心醉矣。”杏娘回头戏答道:“郎君自醉,妾身自醒。”翌王不能自持,便吹灭银灯,拥入罗帏去了。当时有《凤凰台上忆吹箫》词,记其乐境: 引凤才郎,携鸾仙女,双双拥入衾■。羡今宵恩爱,怕问前愁。无限佯羞推阻,瘦怯怯粉汗疑浮。消魂处,娇声半啭,百媚千柔。悠悠,巫山飘渺,须珍重。脂香细语,旖旎绸缪。笑芙蓉帐底,翡翠轻勾。几度相怜相惜,蹙眉峰忍耐风流。羞涩久,云鬟小点,红雨刚收。 且不细题翌王夫妇的快乐,再说陶家那边。送了梅杏娘出阁,便替黑定国娶了湛家的淑姑回来。那时定回,居然陶药侯的二公子了。又是一对年少夫妻,虽不比湛翌王、梅杏娘,先从艰难辛苦中得来的姻缘,也自有一种鱼水和谐的乐处。正是: 孔雀屏开,恍谪兰香琼室;鲛绡帐揭,宛临萧史瑶台。欢娱时,效鸳鸯于枕上;欣幸处,翻云雨于衾下。撩乱云鬟,难禁兴逸;纵横罗袜,端为情浓。巧舌含羞,轻轻缓送,端拟他娇似秋棠;新妆带怯,款款先舒,更教人香疑芍药。从今信洛浦之妍,自是识天台之艳。 那陶、湛两家成亲之事,已说过一番。再说当时湛翌王,在不染庵中,被诸尼恋住不放,便日与了空等轮流取乐。此时,了空年已三旬左右,体态幽闲,与翌王十分相得。又最小一个尼姑,名唤本白,原是好人家子女,那时亦被翌王所污。云雨时,居然处子,着实怜惜。二尼俱曾有终身之约,故主事全汝玉,救了湛翌王出离欲阱,并不难为众尼,俱是湛生替他们讨了情。及至翌王随陶公赴任之后,全主事反出一道禁约告示,发贴庵内,使地方恶少流棍,俱不得在庵骚扰。遂吩咐众尼道:“湛相公发迹了,自然来照顾你们。须体贴湛相公美意,莫要负他。”自此诸尼亦各安分。这是前话。不意翌王每每谈及庵中之事,梅杏娘无一点妒意,反对翌王道:“若君果有约于前,君亦不可食言,快取来共侍箕帚,谅无不可。若破彼净戒,复遗弃其终身,于阴德大的折损。”翌王谢道:“此固卑人之愿,今夫人言及,益觉爽然负愧。如此真个难得,可不羞杀了人间妒妇。”便先送兄弟辅廷赴任山东,修书致谢全公。再烦他收拾不染庵中诸尼,来任所共享快乐。 且说陶、湛两家成亲,将已满月。陶公便请翌王,谕以速宜到任。翌王深以为是。适南安接官的二批已到,湛翌王打发批回,便收拾赴任。先在寓所置酒,请陶公乔梓,并范云侣、卜道人等。陶公来回复翌王说道:“范、卜二人,今早已飘然去了,只带得随身行李。即我两人送他的东西,亦一毫不取。开明细目,检点封好。又留诗一首在壁间,老夫抄录在此。”翌王接来念道: 泡虚电幻梦俱赊,逐礼追名总叹差。 只有五湖烟月好,一竿清梦白鸥逐。 翌王看了,便嗟叹不已道:“卜道者与小婿,交浅义疏,其去留尚难为情。况范云侣有救命之恩,方将图报,今遽舍我而去,此刻令人刀剜肺肠。”言罢,泪如雨下。陶公道:“两公达者,前既不愿为官,今又封金而去,其于名利二字,两无挂碍。故其诗中之意如此,亦且隐讽你我二人,我等各宜猛省。”翌王点头。须臾入席演戏。湛公出来与陶公相见道:“一樽聊唱渭城,明日即同小儿赴任。”陶公道:“小弟尚未与乔梓春饯,反叨扰不当。”景节、仲襄一齐道:“小婿等,到任之期尚缓,岳父、姊丈荣行,当执鞭奉送才是。”湛公、翌王未及致谢,倒是陶公道:“这个倒也不必,以身许国,王命岂可久稽。大儿早晚即该赴亻王,二儿地方接者已来过一批,亦宜作速起行。”湛公父子道:“多承二位美意,陶亲台所言甚是,老夫心领盛意多矣。”正谈饮间,辕门官飞来报道:“陕西接二爷上任的二批已到,今收得批文在此。”仲襄看过,即打发来官,亦定了明日起行。翌王把盏过来,即为奉饯。仲襄谢了。湛公父子,陶公等一齐起身告别。晚间陶公便替湛公父子饯行。席散,湛公等回寓,又忙了一夜。次早,陶公又送礼物到湛家寓所,差人致意道:“因二爷亦是今日起身,家老爷等都不能来亲送老爷大爷,特叫小人们叩头致意。”湛公受了,随备礼奉答。那时湛太夫人同了媳妇杏娘,忙到陶公衙内,别了两个女儿。慧姑地方还近不十分难会面。淑姑年纪又小,又要到陕西去,当下娘女姊妹姑嫂五人,说一番,哭一番,乱做一堆。两处俱要紧起身,催促而别,不再细述。 且说湛辅廷,当日拜别了父母哥嫂,到山东上任。便道芜湖,代哥哥料理不染庵中勾当。一到时,共是五个名单,报入全公署中。全公见了,认为陶、湛父子们都到,便以为奇。及至出迎,只有湛辅廷一人。相见过,全公先问了寒暄,又道:“陶亲台同令兄,共建不世之功,朝廷荣加锡命,老夫闻之,不胜加额。今承贤侄光顾,老夫愿悉其详。”辅廷先将陶公等立功之事,述了一遍。就将乃兄所托尼庵之事说及。全公便笑道:“令兄真志诚人也。这桩事,老夫自当为令兄终始用情。”即发五顶轿子,到不染庵来。家人仆妇等进去,对众尼说知缘故。又将翌王的手扎,与了空等看了,便欢喜不尽。一面收收拾拾,将庵内事务,尽交付一个新寄单的老尼掌管,同全公家人仆妇等上轿,先到全公内衙。全夫人接见,叙礼过了,全公亦来看见了空,谕以翌王之意,便叫即刻上船。将几封问候书函,并辅廷回复父兄的书札,俱付家人湛桂收讫。两只浪船,各分男女坐了。下长江逆流而上,急望江西进发。湛辅廷别过全公,赴任山东,不题。 且说翌王,到任之后,一应事务,俱理得井井有条。且武职衙门,不比文官,事件冗杂。地方又太平,在任甚觉清闲。一心举行善事,同僚上司,无不敬仰。他一日在衙内,与杏娘谈及错换诗笺、并庵中得梦金甲神相告之语,今已历历有验,大家嗟叹称奇。见佛奴笑立于旁,翌王伫视良久道:“此乃祸之首、功之魁也。”杏娘会意,笑对翌王道:“亦思所以报答功臣否?”翌王亦笑道:“夫人不知所报,下官何敢独任受德,此事全候夫人台旨。”杏娘笑道:“既如此,我要宣旨了。念佛奴功大罪小,速令择日成婚。湛国瑛恃贵纳宠,理应究处。念系知恩报恩,恕卿无罪可也。”翌王笑谢道:“夫人宣旨,固自严明。但卑人何以当此。然夫人言出如山,自当遵命。”即唤侍婢排宴在佛奴房中,同了杏娘,传杯弄盏,叫侍婢们歌的歌,舞的舞,直饮到初更时分,杏娘起身道:“斗转月斜,酒阑歌罢,襄王之梦,不可久耽。巫女之云,那堪自误。”遂满斟一杯,送与翌王。又斟一杯,向佛奴道:“你二人对饮此酒,各宜速赴阳台,奴家理应避席。”翌王乘着酒兴,带笑牵住杏娘道:“三人同心,其利断金。今夜三人同衾,未为不可。”杏娘正色道:“婚姻之礼,宜于正始,何得出些亵狎之谈。”翌王诺诺连声,遂命佛奴拜谢夫人。杏娘道:“报君不薄矣。幸善侍箕帚,母二尔心。”翌王亦来作揖致谢,杏娘笑道:“大臣体统何在,不必作此风魔,我回内房去也。”佛奴便随后相送,杏娘带笑止住道:“请新人纳步,勿劳远送,恐新郎焦躁也。”是夜,翌王在佛奴处宿了,临御之时,娇声婉转,居然处子。翌王戏对佛奴道:“昔日小星之言验矣。”当时有诗云: 曾向花阴约小星,今朝喜得践前盟。 含娇自觉云情薄,微喘难禁雨意轻。 菡萏乍开香冉冉,芙蓉初放露盈盈。 此时一种魂消处,几度佯羞怯吐声。 不一日,翌王正与杏娘、佛奴相对闲谈,忽传报,家人湛桂护送不染庵众尼姑已到。翌王忙叫接入内衙。未知杏娘相待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 第八卷 第二章 手机电子书·飞库网 更新时间:2006-7-26 16:47:00 本章字数:7250 ?第十六回 悟天缘樽前成八咏 迷富贵醒后却三公 却说当日了空等进了内衙,湛翌王随请湛公与太夫人出来,叫他们拜见了。然后来拜见梅杏娘,独令本白重拜杏娘四拜。杏娘道:“此是何意?”翌王笑道:“前日在庵内相知,只有本白实系处子。今日夫人当以另眼看待,未知肯垂青否?”杏娘亦笑道:“既来之,则安之,况且僧来看佛面,那有不青目的理。”遂令送至后边小楼中住下。各各蓄发改妆,同了空等四人,俱纳为侍姬。那夜,翌王领了杏娘主意,便与了空、本白等把旧日风流重整。正是: 不二真姬,好却十方衣钵。 无为仙媛,堪抛万叶梵文。 杳听鼓沉,凡心转盛。停看灯闪,欲火偏殷。入纸帐而梅花缠杨柳之腰,牵轻稠而桂子袭樱桃之口。韩掾香,贻非贾女;宓妃枕,赠错曹王。毒龙归旧穴而垂涎,潭底泉流滚滚;顽象返上宫而摄饵,坡边草长葺葺。色即是空,此刻青丝虽乱;电犹如幻,今宵红浪无踪。且看他昏迷态,恰如禅定;番疑他相对处,正凑机锋。 湛翌王自此,内有杏娘、佛奴,又令本白改名巧姑,了空改名翠娥,本空改名芳姿,本亮改名春媚,本悟改名蟾怜,共是七个娇娃,真正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不觉在任两年。 一日恰值暮春时候,川中气暖,庭前牡丹盛开,翌王请湛公与夫人赏过,复设内宴,同杏娘、巧姑辈花前把盏,论旧谈心。忽见一双紫燕,环绕飞鸣。翌王笑对杏娘道:“昔年吟《紫燕》诗,分明如此光景。今复来此娇啼,多应替我二人作贺。细想起来,若非紫燕,怎得走到园中。就走到园中,若不吟诗,怎得小姐听见。此双紫燕,真你我之月下老人也。今我与夫人,同谐鱼水,须斟杯酒儿,谢他一谢。”杏娘道:“此言正合我意。”遂筛了酒,向空拜谢。那双紫燕,却也奇怪,便是有知觉的一般,竟停翅不飞,立在檐角之上,呢呢喃喃,不知叫些什么。拜谢才完,巧姑辈俱各惊异。忽然又有六只小紫燕,趁风翻至,随了那两只紫燕,仍复绕户飞鸣。翌王大加骇异。杏娘道:“相公不必惊疑,我看后来六只小燕,分明与佛奴、巧姑、翠娥、芳姿、蟾怜、春媚诸姬一般,连相公与奴家,共是八个。今紫燕恰好四双,这段奇事,皆天赐祯祥,我等各宜敬酒一杯,奉酬紫燕,拜谢天地作合之恩。”翌王、巧姑辈,各俱应允。八只紫燕,又复成对儿立住不飞,直待浇酒拜毕,然后连绕三匝,飞入云端去了。翌王道:“如此异兆,千古罕有。敢请地夫人及诸姬各赋一律,以记紫燕降祥之意,乃见我八人夙世姻缘非同小可。待我先为首唱,遂吟道: 夕霭朝恽满画堂,差池片影拂春光。 翅凌贝阙玄衣淡,衔入琼筵绛雪香。 对对云中呼比翼,翩翩花外舞成行。 分明一段三生意,喜获双飞簏日长。 那时杏娘亦步韵吟道: 斜剪春风到玉堂,双双常幸沐恩光。 同栖金屋花梢影,共渡银河月底香。 巢护紫封泥一点,羽翻红浪锦千行。 樽前未识呢喃语,伫看翩跹降瑞长。 那时巧姑亦步韵吟道: 怯怯新雏隐法堂,痴情偏喜恋韶光。 不皈鹦鹉征心印,肯逐蜂媒窃寿香。 齐掠锦窠花作雨,漫啼金粉玉为行。 只缘轻薄东风好,引入帘前细语长。 那时翠蛾亦步韵吟道: 飘摇弱羽寄云堂,偶学鸳鸯窃宠光。 入幕解传幽阁语,穿帘分得赐衣香。 轻身翻出三千界,倦翮空随十二行。 今日春归双舞处,啼痕益觉为情长。 那时芳姿亦步韵吟道: 联翩飞入郁金堂,绣箔同窥玉镜光。 拂羽并回鸾影动,剪波双点水痕香。 当年踪迹依龙树,今日翱翔列雁行。 相对啼花三月暮,小红零乱昼初长。 那时春媚亦步韵吟道: 两两翻风认锦堂,巡檐难识旧风光。 斜惊钗上双飞巧,日落枝头万解香。 怨入空梁悲失侣,栖栈深院喜成行。 年来啄尽愁滋味,舞得游丝几许长。 那时蟾怜亦步韵吟道: 于飞燕燕绕兰堂,双尾横拖黑绿光。 掷过落花风有态,趁来飘絮翅无香。 舌欺紫陌黄鹂啭,色暗青天白鹭行。 王谢风流都占尽,乌衣声价为君长。 翌王与杏娘等七人,俱已吟完,这番轮到佛奴,佛奴道:“贱妾生平未曾读书识字,以致前日错取诗笺,招灾惹祸,今日步韵,望夫人代妾一挥,以成八咏。”翌王道:“言之有理,乞夫人为彼赋之。”杏娘遂又复吟一律道: 衔出新愁翡翠堂,误传密语漏春光。 轻盈贴地身偏稳,绰约呼人口亦香。 常带春泥四五点,曾沾花泪两三行。 眼前瞥见双飞翼,撩拨吟魂一线长。 杏娘代佛奴吟完了,翌王便遍阅诸作,赞道:“篇篇都借紫燕为题,实实写出自己一生遭际。片言只字,多从性情中得来。有比,有兴,深合赋体,虽李易安、朱淑真诸美复生,亦未易有此。下官回视首唱,不觉珠玉在前,对之形秽。”杏娘道:“奴辈蛙鸣蛩噪,安比得相公掷地金声。”翌王道:“休要太谦,夫人乘此余兴,再与诸姬咏牡丹一绝何如?” 才欲举笔,忽传进邸报:“兵部一本,为举荐贤能等事。本内例举各处才智武员,理宜大加宠着,以固封疆。中间陶杞、湛国瑛、黑定国俱列名在内,已奉旨准奏。陶杞进爵靖湖侯。湛国瑛进爵南平伯。黑定国提督山东全省水陆官兵,驻扎省城,都督府左都督,加二级。”翌王看毕,佛奴辈六姬,俱举杯称贺道:“天边紫燕呈祥,庭前牡丹散彩,嘉兆叠见,果然老爷有此高升之喜。”独杏娘愀然,不发一语。正是: 人人举杯贺,我意觉堪怜。 识破浮云趣,功名事了然。 翌王道:“夫人,我湛国瑛一介寒儒,叨居显职,今又复蒙宠锡,此皆邀天地祖宗之灵,得以有此。方幸光前耀后,荫子封妻,常享富贵有日矣。忽见夫人反有不悦之色,何也?”杏娘道:“奴家有心事。”翌王道:“有甚心事?试为下官一言。”杏娘道:“不必言罢了。”翌王道:“夫妇之间,有过相规,有善相长,乐则同之,忧则分之。夫人面有忧色,不与下官明言其故,非妇道也。”杏娘道:“言多不祥,今日相公荣升报捷,所以难于启齿。”翌王道:“但说不妨。你若不言,闷杀下官也。”杏娘道:“奴闻,宠不可极,位不可高。位高宠极,难以自固。然当居安思危,勿贪利禄。苟不或惧,旋主覆败,载之史册,历有明验。今相公得此显耀,众口称贺,欢忭之气,萃于一堂。威武之勋著于天壤。据奴家愚见,还宜急流勇退,挂冠归去。以父母甘旨为念,以山水登临为乐。则优游林下,菽水亦可承欢。放浪天涯,琴书皆能养志。何必苦恋功名,作此行险侥幸之事。一时鸟尽弓藏,虽欲牵犬东门,便不可得矣。相公以我言为何如?”翌王摇头道:“夫人差矣。我闻国尔忘家,公尔忘私。此身许君,生死以之。若食其禄而避其难,尸其位而图其安,非古大臣之节也。所以马伏波至老犹思以马革裹尸,屈突通必欲以好头颈为朝廷受一刀。孔明鼎足既成,尚然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其忠肝义胆,足以炳照千古。正是功名垂于竹帛,勋绩光于宇宙。这等人,才叫做堂堂男子。夫人以急流勇退的迂谈,误我致君大事。”杏娘道:“相公之言甚善,但识其理,而未识其势。得其经而未得其椎,不足称丈夫也。”翌王变色道:“请问,丈夫便怎么?”杏娘道:“凡为国家任天下事者,必先量我生平才力,量我生平经纬。要使九重之上无疑主,同朝之列无疑朋。出可见信于万方,入可无惭于社稷。请相公自去思想,老成练达,百战百胜,你果能如马伏波否?捣坚挫锐,勇略冠军,你果能如屈突通否?三分预定,七纵成擒,你果能如诸葛孔明否?不过附会陶公,因人成事,侥幸建了平湖之绩。骤得高位,不自损抑,罔知时执艰难,便轻易开口,把古大臣相比。此皆速祸之道,非安全之计也。”说得翌王满面羞惭,又气又恼,只是与杏娘成婚之后,从未变脸,不好破得口。便大声道:“且吃酒罢。”佛奴、巧姑辈见天色已晚,收拾掌灯。又见颜色不善,连忙执壶的执壶,把盏的把盏,送过酒来。翌王接到手,连吃了十数杯。偷觑杏娘,坦然绝不介意。翌王反心上懊悔道:“早是我不曾发怒,看他度量,也到能容人。想他言语,也有些合理。今日一天喜事,也不是闲争的时候,不如敬他一杯酒儿,陪个小心,等他说句好话罢。”随手接过佛奴的酒,笑脸儿捧到杏娘面前道:“下官一时酒渴,打断了夫人话头。你责备我的都是良言,但喜的是恩从天降,且你饮此一杯喜酒,须把高兴话儿说说再处。”杏娘道:“多谢相公美情,奴家酒到不吃。若相公厌烦言,待我细说一番。”翌王道:“愿闻。”杏娘道:“今日相公荣封忽降,进爵为伯,三公九锡,指日可待。自当加额奉贺才是,反说此扫兴言语,逢君之怒,势所必然。但奴家每见变幻无常,沧桑瞬息。季伦金谷,鞠为茂草;吴宫春树,伙作寒烟。当富贵时,歌姬逐队,舞女成行。在家则珠履之客满堂,入朝则节铖之车塞路。前呼后拥,一箸万钱。及至一朝失势,那些趋炎附势的,又傍别处门墙。那些献谀承旨的,又向谁家奔走。那些追欢买笑、倚翠偎红的,不为势豪所占,必为权要所夺。相公你目下迷恋荣华,道是此等境界,可以常恃。只怕钟鸣漏尽,连你我不能相顾。此身尚且不保,何况歌姬侍妾、官位、家室哉。”翌王当时,陪个小心,指望杏娘改口,说些兴头的话。如今听了这番言语,更加讲得利害,酒儿越冲起来,心里越加不快。便拍案道:“夫人,不吉利话也讲得够了。有此名花,有此良夜,且图个目前快乐罢。”杏娘微笑道:“据相公看来,以为目前尽可快乐。据奴家看来,目前多是烦恼。”那时,巧姑辈见两个闲争不已,只得各斟了酒,又送过来,翌王一饮而尽。又拍案道:“目前烦恼,是夫人寻出来的。若论下官,有何不快乐?”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:“可惜,相公聪明盖世,懵懂一时。奴家适才苦口之言,正为快乐地耳。”翌王冷笑道:“酒也不许人开怀吃一杯,只管絮絮叨叨,还要说甚么快乐地、快乐天。”杏娘笑道:“相公你在家尚无纳言的度量,动不动怒发如雷。朝廷之上,不是你使性的去处。此等作为,眼见得奴家所言祸患,可以翘足而待。还不想及早回头,寻个安身立命所在,直等到一跌难挽。”佛奴从旁劝道:“小姐改日再讲罢,省得老爷只管着恼。”那知翌王多吃了几杯闷酒,早已鼻息轰雷,烂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。巧姑和翌娥辈说道:“夫人,老爷已睡熟,夜已深了,风露之下,不当稳便,扶进去安置罢。”杏娘道:“且慢着,你们不可扶他进去。就扶他睡在牡丹台边草地上,把一块土块,与他做了枕头,不许一人相伴。我和你们,收拾了杯盘进房去罢。”佛奴、巧姑辈,俱不解其意。只道夫人性格蹊跷,一言不合,便使这般狠心。却又见杏娘面上,并无怒容,心中再四疑惑。但是夫人之命,焉敢不从,好歹只得依着做去。杏娘又唤取纸笔过来,写下一首小词,把石头压在翌王身边,自己竟同巧姑辈,把门闩好,回至房内。 却说湛翌王,睡在地上,直到四更时分,酒醒转来。只道是此身还在悲翠衾中,象牙床上,珊瑚枕畔,睡鸭香边。不想放开眼来,冷露一身,月光满地,到吃了一吓。又疑是梦里,仔细看去,早见身底下乱茸茸一片青草,头颈边冷冰冰半块硬泥,连唤夫人几声,静悄悄并不答应。再唤巧姑、佛奴、翠娥、芳姿、春媚、蟾怜一个个音信杳然。忽地直跳起来道:“莫不是我死了?”四顾园林,又依然牡丹台、芍药栏,明明原是衙署。“莫不是酒醉了,仔么筵席俱撤,灯火俱无,夫人姬妾辈,竟不扶我进房,反抛我在乱草地上,好生奇怪?”正在惊疑不定之际,只见石边压着半张字纸。拿起来,向月光中看着,念道: 娇娥尽散,绮筵忽撤。问歌舞排场安在?衰草残花土一堆,这便是富贵收成境界。怜伊迷恋,怪伊颠倒,道紫绶金鱼足快。伍子浮尸,文种亡,只有五湖上,烟霞无碍。 翌王念完,跌足大笑道:“贤哉夫人,贤哉夫人。你睡我在草地上,又做这首词来现前指示。我一时执迷不悟,乘着三分酒意,反顶撞了夫人。我湛翌王好痴也,我湛翌王好呆也。即如此刻光景,只身孤影,冷冷清清,唤人不应,进步无门,锦绣窠巢,娇妻美妾,高官厚禄,却都在那里?细想起来,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,山水乃眼前之乐。怎么不明不白,把七尺微躯,被一围玉带、一颗金印、一纸皇封直缠缚到死,略无生人乐趣。今日报君,明日报国,万一功高见忌,被人暗算起来,这条性命活活送在利名场里。呸,好不扯淡。这是二十年来的春梦,今日才醒了也。”又大笑大叫道:“夫人,我湛翌王如今醒了。”那时,杏娘在内,听见叫唤,即令佛奴开门出来,接了翌王进房。翌王就在灯下,连夜修成表章:亲父母年逾古稀,有弟国琳,现任山东台儿庄参将。使垂白双亲,温清甘旨之节,无人侍奉,罔极莫报,孝道有亏。乞赐归田终养。 陶公在任,闻知此事,叹息道:“梅杏娘不过妇人,尚且知机远引。湛翌王乃系少壮,尚且勇决退藏。老夫耳顺已过,兀自营营名利,何不达至此。”于是亦上本乞赐骸骨。黑仲襄晓得,也上本辞官,千里之外,皆望风弃职。三处次第奏闻,不一月,圣旨批下来。陶湛两本,俱准了。独黑定国本上,批道:“黑定国系陶杞螟蛉之子,告养虽出其孝思,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,定国着照旧供职,以固屏藩,该部知道。”当时陶、湛两公,晓得旨意允了,便即日离任回家,两姓亲朋,都来作贺。 单说湛翌王到家,也不去干谒当道有司,也不去乘轿答拜宾客,也不把黄伞炫耀乡里,竟奉着父母,仍退居柏秀村中。家里有几个旧仆苍头,数十个山童,一两队美婢,收拾起梅家的花园,多植老梅丹桂榆柳芙蓉,四时花卉不绝。除问寝视膳之外,引着杏娘、佛奴、巧姑一班,同去恣情游玩。一日走到飞仙洞口,对着佛奴笑道:“这是你耽误我的去处,只落得今日天台重到,刘阮尚存,仙姬无恙。”遂怅然有感,口吟一绝道: 玉洞桃花依旧开,仙郎仙子后归来。 但看一曲沿溪路,却比当年长绿苔。 翌王又走到挹绿堂上,对杏娘笑道:“这是你哥哥擒拿我的去处,谁晓得天理昭昭,陷人不过陷己,害我却反害身。今日凶残绝影,难肋余生,幸得重来会此。你看墙上美人赋,宛然尚在。”不觉抚今追昔,又吟一绝道: 挹绿堂边草色昏,曾从此地暗消魂。 今朝重读美人赋,壁上溶溶半泪痕。 杏娘此时,见题起前情,回想哥哥已亡,父母乏嗣,目前富贵,已不能与二亲同享,只留得火丸道韫,接伯道之单传。言念及此,不觉凄然泪下。又想当时,几番颠倒,反成两姓良缘。一纸错笺,竟作三生公案。其中亲变为仇,仇变为亲,东牵西引,皆是老天撮合,必非人力所能。今日身归故园,恍然若梦。遂漫成一律道: 归来重问旧楼台,画阁朱扃一半开。 啼鸟恋人呼故主,残花吹面扑新苔。 吟投紫燕情无种,踪散红闺祸有胎。 回首那堪成往事,几行清泪独徘徊。 湛翌王道:“夫人不必感伤,万事皆有定数。我当日步进此园,不过春游。既倦,乘醉发狂,那有姻缘之想。谁料闲吟遣兴,因兴留情,因情惹祸,几至丧身狱底。又蒙皇天眷佑,脱此网罗,逃入贼巢,甫离贼巢,复入欲阱,出得欲阱,不意又在湖中搏此微功,始得与夫人相会,幸谐百年连理。又复沉沦宦海流浪名场,重承指点,方知扭断名缰,打开利锁,来到此地。回思往事,如同隔世。要知一饮一啄,俱有命数,丝毫不可强求也。”遂吟一律道: 两度痴狂叩洞天,昔年景物尚依然。 花间踪迹琼姬引,业上风流罪案牵。 挹绿近开金谷酒,飞仙新度舞衣烟。 重将旧事如愁说,一段纷更笑错笺。 自此,翌王终日寻山问水,弄月题花。带着许多侍婢姬妾,或有时到那大蓬山,看悬崖飞瀑;或有时到那太华山,望耸翠含云;或有时上武担山,探五丁遗迹;或有时往香云山,访伏虎奇踪;或泛舟清白江、浣花溪、小桃源、千秋万岁池中,誓必历尽名山胜境。所过之处,惟有酣歌畅饮,载鹤抱琴。朝中屡次征召,着原官起用,翌王立志不肯出仕。后来寿至八十六岁,官赠太保。然当时湛翌王,暴得功名,正好躁急心热。不为被杏娘一言唤醒,方保得此身游行泉石,托迹烟霞,不受利禄所羁,不受爵位所惑,不为丰功勋烈所误。却也无拘无束,快活逍遥,同着七个美姬,安享半生富贵。那醒名花梅杏娘,共生三子,长子名大雄,攀了陶景节的女儿为妻,改姓了梅,接续梅公之后。次子名大器,攀了户部主事全汝玉为亲家,以见不忘始终周全之情。梅富春只存一女,就把幼子大材来攀了,以明释怨亲亲之意。佛奴亦生一子,名唤大度,攀了高巡按为亲家,以报救命之恩。巧姑亦生一子,名唤大渊,又攀了陶药侯螟蛉之子黑仲襄为亲家,以联知己骨肉之谊。其余如翠娥、春媚、芳姿、蟾怜亦皆有子,不及具载。由是,陶、湛、梅、高、黑、全六姓,世为姻娅,子孙科第不绝云。 如今这段佳人才子的新闻,次第说完。看官们须要晓得,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,是一本章旨。若梅富春诬陷嫡妹,为非作歹,虽陶、湛两公许以自新之路,而苍天不宥,毕竟死于非命。陶药侯忠厚老成,便得遇险建功,身荣子贵。湛翌王只为一念轻薄,便至身陷囹圄,颠连欲海,后来悔过迁善,挺身报国,方得功成名遂;却又趾高气扬,幸喜顶门一棒,惊破黄梁,明哲保身,潜修硕德,乃有子孙科第之报。所以,其人一念好善,即贾龙大盗,皆可作王国之干城。一念为恶,则富春宦裔,竟忍以同胞为仇敌。只祈看官们,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,自然福寿绵长,后昆昌大。如此看来,这部小传,不惟赞梅小姐丰姿窈窕之美,贞静冰雪之操,是以醒名花,亦可醒后世之薄待骨肉、逞凶肆势、宣淫丧节、念位慕禄者矣。有诗为证: 汨汨红尘一片腥,几番颠倒几清宁。 陶公种德承天宠,湛子怀春陷黑囹。 奸盗不污梅女操,干戈仍殒狗头形。 半编奇事从君说,唤醒名花世不醒。 半编奇事从君说,唤醒名花世不醒。